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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楼

又名《觉世名言》清 李渔撰

  觉道人山居,稽古得楼之事,类凡十有二,其说成可喜。

  推而广之,于劝惩不无助。于是新编《十二楼》,复裒然成书。

  手以视余,且属言其端。余披阅一过,喟然叹觉道人之用心不同于恒人也。

  盖自说部逢世,而侏儒牟利,苟以求售,其言偎亵鄙靡,无所不至,为世道人心之患者无论矣;即或志存扶植,而才不足以达其辞,趣不足以辅其理,块然幽闷,使观者恐卧而听者反走,则天地间又安用此无味之腐谈哉!今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,以入情啼笑接引顽痴,殆老泉所谓“苏张无其心,而龙比无其术”者欤?夫妙解连环,而要之不诡于大道,即施、罗二子,斯秘未睹,况其下者乎!语云“为善如登”,笠道人将以是编偕一世人结欢喜缘,相与携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楼也,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而贺登天之易,厥功伟矣! 

  道人尝语余云:“吾于诗文非不究心,而得志愉快,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。”嗟呼!诗文之名诚美矣,顾今之为诗文者,岂诗文哉?是曾不若吹篪蹴鞠,而可以傲入神之艺乎!吾谓与其以诗文造业,何如以小说造福;与其以诗文贻笑,何如以小说名家。

  昔李伯时工绘事,而好画马,昙秀师呵之,使画大士。今笠道人之小说,固画大士者也。吾愿从此益为之不倦,虽四禅天不难到,岂第十二楼哉! 

  钟离睿水题于茶恩阁 

合影楼

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

  词云: 

  世间欲断钟情路,男女分开祝掘条深堑在中间,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。堑深又怕能生事,水满情编炽。绿波惯会做红娘,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? 

  右调《虞美人》

  这首词,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,件件可以消除,独有男女相慕之情、枕席交欢之谊,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。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,莫道家法无所施,官威不能摄,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,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,山川草木尽作刀兵,日月星辰皆为矢石,他总是拚了一死,定要去遂心了愿。觉得此愿不了,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,究竟是个鳏寡神仙;此心一遂,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,也还是个风流鬼魅。到了这怨生幕死的地步,你说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?所以惩奸遏欲之事,定要行在未发之先。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,只是严分内外,重别嫌疑,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。

  儒书云“男女授受不亲”,道书云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”,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。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,或是相见一面,他自他,我自我,有何关碍,这等防得森严?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,都曾经历过来,知道一见了面,一沾了手,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,不容你自家做主,要颠倒错乱起来。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,过手的时节,或高或下,或重或轻,总是出于无意。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,轻的说她故示温柔,重的说她有心戏谑,高的说她提心在手、何异举案齐眉,下的说她借物丢情、不啻抛球掷果。想到此处,就不好辜其来意,也要弄些手势答她。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?这本风流戏文,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。至于男女相见,那种眉眼招灾、声音起祸的利害,也是如此,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。不信,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。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,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,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? 

  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,立在郭令公身畔,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?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,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,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。及至机心一动,任你铜墙铁壁,也禁她不住,私奔的私奔出去,窃负的窃负将来。

  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,使她“授受不亲”,“不见可欲”,哪有这般不幸之事!我今日这回小说,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,非但不可露形,亦且不可露影,不是阐风情,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。

  元朝至正年间,广东韶州府曲江具有两个闲住的缙绅,一姓屠,一姓管。姓屠的由黄甲起家,官至观察之职;姓管的由乡贡起家,官至提举之职。他两个是一门之婿,只因内族无子,先后赘在家中。才情学术,都是一般,只有心性各别。管提举古板执拘,是个道学先生;屠观察跌荡豪华,是个风流才子。

  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,只因各适所天,受了刑于之化,也渐渐地相背起来。听过道学的,就怕讲风情;说惯风情的,又厌闻道学。这一对连襟、两个姊妹,虽是嫡亲瓜葛,只因好尚不同,互相贬驳,日复一日,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。起先还是同居,到了岳丈岳母死后,就把一宅分为两院,凡是界限之处,都筑了高墙,使彼此不能相见。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,一座面西的,是屠观察所得,一座面东的,是管提举所得,中间隔着池水,正合著唐诗二句:遥知杨柳是门处,似隔芙蓉无路通。

 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,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,还是上连下隔的。论起理来,盈盈一水,也当得过黄河天堑,当不得管提举多心,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,就不惜工费,在水底下立了石柱,水面上架了石板,也砌起一带墙垣,分了彼此,使他眼光不能相射。从此以后,这两份人家,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,就是男子与男子,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。

 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,名曰珍生;管提举生有一女,名曰玉娟。玉娟长珍生半岁,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。

  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,面容骨格相去不远,又且娇媚异常,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,在繦褓的时节还是同居,辨不出谁珍谁玉。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,抱在怀中饲奶,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,搂在身边睡觉。后来竟习以为常,两母两儿,互相乳育。有《诗经》二句道得好:螟蛉有子,式谷似之。

 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,总是血脉相荫的缘故。同居之际,两个都是孩子,没有知识,面貌像与不像,他也不得而知。

  直到分居析产之后,垂髫总角之时,听见人说,才有些疑心,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证一印证,以验人言之确否。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,这两副面貌印证不成了。

  再过几年,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,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,只管啧啧赞羡道:“我这样人物,只说是天下无双、人间少二的了,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?”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,并不曾有相怜之意。只说九分相合,毕竟有一分相歧,好不到这般地步,要让他独擅其美。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,想到后面,做出一本风流戏来。

  玉娟是个女儿,虽有其心,不好过门求见。珍生是个男子,心上思量道:“大人不相合,与我们孩子无干,便时常过去走走,也不失亲亲之义。姨娘可见,表姐独不可见乎?”就忽然破起格来,竟走过去拜谒。哪里知道,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,却像知道的一般,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,道:“凡系内亲,勿进内室。本衙只别男妇,不问亲疏,各宜体谅。”珍生见了,就立住脚跟,不敢进去,只好对了管公,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。

  管公单请夫人,见了一面,连“小姐”二字绝不提起。及至珍生再请,他又假示龙钟,茫然不答。珍生默喻其意,就不敢固请,坐了一会,即便告辞。

  既去之后,管夫人间道:“两姨姐妹,分属表亲,原有可见之理,为什么该拒绝他?”管公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‘男女授受不亲’这句话头,单为至亲而设。若还是陌路之人,他何由进我的门,何由入我的室?既不进门入室,又何须分别嫌疑?单为碍了亲情,不便拒绝,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。这分别嫌疑的礼数,就由此而起。别样的瓜葛,亲者自亲,疏者自疏,皆有一定之理。独是两姨之子,姑舅之儿,这种亲情,最难分别。说他不是兄妹,又系一人所出,似有共体之情;说他竞是兄妹,又属两姓之人,并无同胞之义。因在似亲似疏之间,古人委决不下,不曾注有定仪,所以泾渭难分,彼此互见,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。历观野史传奇,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。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,竟把他当了兄妹,穿房入户,难以提防,所以混乱至此。我乃主持风教的人,岂可不加辨别,仍蹈世俗之陋规乎?”夫人听了,点头不已,说他讲得极是。

  从此以后,珍生断了痴想,玉娟绝了妄念,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,随他像也得,不像也得,丑似我也得,好似我也得,一总不去计论他。

  偶然有一日,也是机缘凑巧,该当遇合,岸上不能相会,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证起来。有一首现成绝句,就是当年的情景。其诗云:

  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影入池塘。

  水晶帘动微风起,并作南来一味凉。

  时当仲夏,暑气困人,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,都到水阁上纳凉。

  只见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把两座楼台的影子,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。玉娟小姐定睛一看,忽然惊讶起来,道:“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?形影相离,大是不祥之兆。”疑惑一会,方才转了念头,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。“只因科头而坐,头上没有方巾,与我辈妇人一样,又且面貌相同,故此疑他作我。”想到此处,方才要印证起来,果然一线不差,竟是自己的模样。既不能够独擅其美,就未免要同病相怜,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。

 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,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,不觉惊喜跳跃,凝眸细认一番,才知道人言不谬。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,意气多而涵养少,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,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。对着影子轻轻地唤道:“你就是玉娟姐姐么?好一副面容!果然与我一样,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?”说话的时节,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,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。玉娟听了此言,看了此状,那点亲爱之心,就愈加歆动起来,也想要答他一句,回他一手。当不得家法森严,逾规越检的话,从来不曾讲过;背礼犯分之事,从来不曾做过。未免有些碍手碍口,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。

  屠珍生的风流诀窍,原是有传受的:但凡调戏妇人,不问他肯不肯,但看他笑不笑;只消朱唇一裂,就是好音,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。

  从此以后,这一男一女,日日思想纳凉,时时要来避暑。

  又不许丫鬟伏侍,伴当追随,总是孤凭画阁,独倚雕栏,好对着影子说话。大约珍生的话多,玉娟的话少,只把手语传情,使他不言而喻;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,不但受鞭瞂之若,示且有性命之忧。

  这是第一回,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,虚空摹拟的情节。

  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

  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,终日在影里盘桓,只可恨隔了危墙,不能够见面。偶然有一日,玉娟因睡魔缠扰,起得稍迟,盥栉起来,已是已牌时候。走到水阁上面,不见珍生的影子,只说他等我不来,又到别处去了。谁想回头一看,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,立在她玉体之后,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她。

  这是什么缘故?只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,乘她未至,预先赴水过来,藏在隐僻之处,等她一到,就钻出来下手。

  玉娟是个胆小的人,要说句私情话儿,尚且怕人听见;岂有青天白日对了男子做那不尴不尬的事,没有人捉奸之理?就大叫一声“哎呀”,如飞避了进去。一连三五日不敢到水阁上来。看官,要晓得这番举动,还是提举公家法森严,闺门谨饬的效验;不然,就有真赃实犯的事做将出来,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间而已了。珍生见她喊避,也吃了一大惊,翻身跳入水中,踉跄而去。

  玉娟那番光景,一来出于仓皇,二来迫于畏惧,原不是有心拒绝他。过了几时,未免有些懊悔,就草下一幅诗笺,藏在花瓣之内,又取一张荷叶,做了邮筒,使它入水不濡;张见珍生的影子,就丢下水去,道:“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!” 

  珍生听见,惊喜欲狂,连忙走下楼去,拾起来一看,却是一首七言绝句。其诗云:

  绿波摇漾最关情,何事虚无变有形? 

  非是避花偏就影,只愁花动动金铃。

  珍生见了,喜出望外,也和她一首,放在碧筒之上寄过去,道:

  借春虽爱影横斜,到底如看梦里花。

  但得冰肌亲玉骨,莫将修短问韶华。

  玉娟看了此诗,知道他色胆如天,不顾生死,少不得还要过来,终有一场奇祸。又取一幅花笺,写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,道:“初到止于惊避,再来未卜存亡。吾翁不类若翁,我死同于汝死。戒之慎之!”珍生见她回得决裂,不敢再为佻达之词,但写几句恳切话儿,以订婚姻之约。其字云:“家范固严,杞忧亦甚。既杜桑间之约,当从冰上之言。所虑吴越相衔,朱陈难合,尚俟徐觇动静,巧觅机缘。但求一字之贞,便矢终身之义。”玉娟得此,不但放了愁肠,又且合她本念,就把婚姻之事一口应承,复他几句道:“既删《郑》《卫》,当续《周南》。愿深寤寐之求,勿惜参差之采。此身有属,之死靡他。倘背厥天,有如皎日。”珍生览毕,欣慰异常。

  从此以后,终日在影中问答,形外追随,没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诗。做诗的题目总不离一个“影”字。未及半年,珍生竟把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,题曰《合影编》,放在案头。被父母看见,知道这位公郎是个肖子,不惟善读父书,亦且能成母志,倒欢喜不过,要替他成就姻缘,只是逆料那个迂儒断不肯成人之美。

  管提举有个乡贡同年,姓路,字子由,做了几任有司,此时亦在林下。他的心体,绝无一毫沾滞,既不喜风流,又不讲道学,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,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,正合著古语一句:“在不夷不惠之间”。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。

  屠观察与夫人商议,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。就亲自上门求他作伐,说:“敝连襟与小弟素不相能,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调剂其间,使冰炭化为水乳,方能有济。”路公道:“既属至亲,原该缔好,当效犬马之力。”一日,会了提举,问他:“令爱芳年?曾否许配?”等他回了几句,就把观察所托的话,婉婉转转说去说他。管提举笑而不答,因有笔在手头,就写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,道:“素性不谐,矛盾已久。方着绝交之论,难遵缔好之言。欲求亲上加亲,何啻梦中说梦!”路公见了,知道也不可再强,从此以后,就绝口不提。走去回复观察,只说他坚执不允,把书台回复的狠话,隐而不传。

  观察夫妇就断了念头,要替儿子别娶。又闻得人说,路公有个螟蛉之女,小字锦云,才貌不在玉娟之下。另央一位冰人,走去说合。路公道:“婚姻大事,不好单凭己意,也要把两个八字合一合婚,没有刑伤损克,方才好许。”观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。路公拆开一看,惊诧不已:原来珍生的年庚就是锦云的八字,这一男一女,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。

  路公道:“这等看来,分明是天作之合,不由人不许了,还有什么狐疑。”媒人照他的话过来回复。观察夫妇欢喜不了,就瞒了儿子,定下这头亲事。

  珍生是个伶俐之人,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?要晓得这位郎君,自从遇了玉娟,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,影子便活泼不过,那副形骸肢体竟象个死人一般。有时叫他也不应,问他也不答。除了水阁不坐,除了画栏不倚,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,又不许一人近身。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,连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。倒是玉娟听得人说,只道他背却前盟,切齿不已,写字过来怨恨他,他才有些知觉,走去盘问爷娘,知道委曲,就号啕痛哭起来,竟象小孩子撒赖一般,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,硬逼他去退亲。又且痛恨路公,呼其名而辱骂,说:“姨丈不肯许亲,都是他的鬼话!明明要我做女婿,不肯让与别人,所以借端推托。若央别个做媒,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。”千乌龟,万老贼,骂个不了。

  观察要把大义责他,只因骄纵在前,整顿不起。又知道:“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,我不能自断情欲,如何禁止得他?”所以一味优容,只劝他:“暂缓愁肠,待我替你画策。” 

  珍生限了时日,要他一面退亲,一面图谋好事,不然,就要自寻短计,关系他的宗祧。

  观察无可奈何,只得负荆上门,预先请过了罪,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,直告路公。路公变起色来,道:“我与你是何等人家,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?亲友闻之,岂不唾骂!令郎的意思,既不肯与舍下联姻,毕竟心有所属,请问要聘那一家?”观察道:“他的意思,注定在管门,知其必不可得,决要希图万一,以俟将来。”路公听了,不觉掩口而笑,方才把那日说亲,书台回复的狠话直念出来。观察听了,不觉泪如雨下,叹口气道:“这等说来,豚儿的性命,决不能留,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!”路公道:“为何至此?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什么勾当,故此分拆不开么?”观察道:“虽无实事,颇有虚情,两副形骸虽然不曾会合,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。如今情真意切,实是分拆不开。老亲翁何以救我?”说过之后,又把《合影编》的诗稿递送与他,说是一本风流孽账。

  路公看过之后,怒了一回,又笑起来,道:“这桩事情虽然可恼,却是一种佳话。对影钟情,从来未有其事,将来必传。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;既已至此,那得不成就他?也罢,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,成就这桩好事。宁可做小女不着,冒了被弃之名,替他别寻配偶罢。”观察道:“若得如此,感恩不尽!”观察别了路公,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。珍生转忧作喜,不但不骂,又且歌功颂德起来,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,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。路公道:“这桩好事,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。且去准备寒窗,再守几年孤寡。”路公从此以后,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,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,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。一来虑人笑耻,二来恐怕女儿知道,学了人家的样子,也要不尴不尬起来,倒说:“女婿不中意,恐怕误了终身,自家要悔亲别许。”哪里知道儿女心多,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。

 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,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,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,方且自庆得人,巴不得早完亲事。

  忽然听见悔亲,不觉手忙脚乱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,说:“好好一头亲事,已结成了,又替他拆开!使女婿上门哀告,只是不许。既然不许,就该断绝了他,为什么又应承作伐,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?”锦云听见,痛恨不已,说:“我是他螟蛉之女,自然痛痒不关。若还是亲生自养,岂有这等不情之事!”恨了几日,不觉生起病来。俗语讲得好:

  说不出的,才是真苦。

  挠不着的,才是真痛。

  她这番心事,说又说不出,只好郁在胸中,所以结成大块,攻治不好。

  男子要离绝妇人,妇人反思念男子,这种相思,自开辟以来,不曾有人害过。看官们看到此处,也要略停慧眼,稍掬愁眉,替他存想存想。且看这番孽障,后来如何结果。

第三回 堕巧计爱女嫁媒人 凑奇缘媒人赔爱女

  却说管提举的家范原自严谨,又因路公来说亲,增了许多疑虑,就把墙垣之下、池水之中,填以瓦砾,覆以泥土,筑起一带长堤;又时常着人伴守,不容女儿独坐。从此以后,不但形骸隔绝,连一对虚空影子也分为两处,不得相亲。珍生与玉娟又不约而同做了几首别影诗,附在原稿之后。

  玉娟只晓得珍生别娶,却不知道他悔亲,深恨男儿薄幸,背了盟言,误得自己不上不下;又恨路公怀了私念,把别人的女婿攘为己有,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来,可见说亲的话并非忠言,不过是勉强塞责,所以父亲不许。一连恨了几日,也渐渐地不茶不饭,生起病来。路小姐的相思叫做“错害”,管小姐的相思叫做“错怪”,“害”与“怪”虽然不同,其“错”一也。

  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,害在屠珍生身上,一半象路,一半象管,恰好在“错害”“错怪”之间。这是什么缘故?他见水中墙下筑了长堤,心上思量道:“他父亲若要如此,何不行在砌墙立柱之先?还省许多工料。为什么到了此际,忽然多起事来?毕竟是她自己的意思,知道我聘了别家,竟要断恩绝义,倒在爷娘面前讨好,假装个贞节妇人,故此叫他筑堤,以示诀绝之意,也未见得。我为她做了义夫,把说成的亲事都回绝了,依旧要想娶她,万一此念果真,我这段痴情向何处着落?闻得路小姐娇艳异常,她的年庚又与我相合,也不叫做无缘。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,面貌相似的又娶不来,竟做了一事无成,两相耽误,好没来由!”只因这两条错念横在胸中,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诧异。想到玉娟身上,就把锦云当了仇人,说她是起祸的根由,时常在梦中咒骂;想到锦云身上,又把玉娟当了仇人,说她是误人的种子,不住在暗里唠叨。弄得父母说张不是,说李不是,只好听其自然。

  却说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,路公择婿之念愈坚;路公择婿之念愈坚,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。路公不解其意,只说她年大当婚,恐有失时之叹,故此忧郁成病;只要选中才郎,成了亲事,她自然勿药有喜。所以吩咐媒婆,引了男子上门,终朝选择。准想引来的男子,都是些魑魅魍魉,丫鬟见了一个,走进去形容体态,定要惊个半死。惊上几十次,哪里还有魂灵?只剩得几茎残骨、一副枯骸,倒在床褥之间,恹恹待毙。

  路公见了,方才有些着忙,细问丫鬟,知道她得病的来历,就翻然自悔道:“妇人从一而终,原不该悔亲别议。她这场大病倒害得不差,都是我做爷的不是,当初屠家来退亲,原不该就许;如今既许出口,又不好再去强她。况且那桩好事,我已任在身上,大丈夫千金一诺,岂可自食其言?只除非把两头亲事合做一头,三个病人串通一路,只瞒着老管一个,等他自做恶人。直等好事做成,方才使他知道。到那时节,生米煮成熟饭,要强也强不去了。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处。”仔细想了一回,又悟转来想:“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,难道配了大舜,也分个妻妾不成?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。”主意定了,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儿,一面请屠观察过来商议,说,“有个两便之方:既不令小女二夫,又不使管门失节;只是令郎有福,忒煞讨了便宜,也是他命该如此。”观察喜之不胜,问他:“计将安出?”路公道:“贵连襟心性执拗,不便强之以情,只好欺之以理。小弟中年无子,他时常劝我立嗣,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,要聘他女儿为媳,他念相与之情,自然应许。等他许定之后,我又说小女尚未定人,要招令郎为婿,屈他做个四门亲家,以终夙昔之好。他就要断绝你,也却不得我的情面,许出了口,料想不好再许别人。待我选了吉日,只说一面娶亲,一面赘婿,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,使他各畅怀抱,岂不是桩美事?” 

  屠观察听了,笑得一声,不觉拜倒在地,说他“不但有回天之力,亦且有再造之恩”。感颂不了,就把异常的喜信报与儿子知道。

  珍生正在两忧之际,得了双喜之音,如何跳跃得住!他那种诧异相思,不是这种诧异的方术也医他不好。锦云听了丫鬟的话,知道改邪归正,不消医治,早已拔去病根,只等那一男一女过来就她,好做女英之姊,大舜之妻。此时三个病人好了两位,只苦得玉娟一个,有了喜信,究竟不得而知。

  路公会着提举,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笼络他。管提举见女儿病危,原有早定婚姻之意,又因他是契厚同年,巴不得联姻缔好,就满口应承,不作一毫难色。路公怕他套言,隔不上一两日就送聘礼过门。纳聘之后,又把招赘珍生的话吐露出来。管提举口虽不言,心上未免不快,笑他明于求婚,暗于择婿,前门进入,后门入鬼,所得不偿所失,只因成事不说,也不去规谏他。

  玉娟小姐见说自己的情郎赘了路公之女,自己又要嫁入路门,与他同在一处,真是羞上加羞,辱中添辱,如何气愤得了! 

  要写一封密劄寄与珍生,说明自家的心事,然后去赴水悬梁,寻个自尽。当不得丫鬟厮守,父母提防,不但没有寄书之人,亦且没有写书之地。

  一日,丫鬟进来传话,说:“路家小姐闻得嫂嫂有病,要亲自过来问安。”玉娟闻了此言,一发焦躁不已,只说:“她占了我的情人,夺了我的好事,一味心高气傲,故意把喜事骄人,等不得我到她家,预先上门来羞辱。这番歹意,如何依允得她!”就催逼母亲叫人过去回复。哪里知道这位姑娘并无歹意,要做个瞒人的喜鹊,飞入耳朵来报信的。只因路公要完好事,知道这位小姐是道学先生的女儿,决不肯做失节之妇,听见许了别人,不知就里,一定要寻短计;若央别个寄信,当不得他门禁森严,三姑六婆无由而入,只得把女儿权做红娘,过去传消递息。玉娟见说回复不住,只得随她上门。未到之先,打点一副吃亏的面孔,先忍一顿羞惭,等她得志过了,然后把报仇雪耻的话去回复她。不想走到面前,见过了礼,就伸出一双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,却象别有衷情不好对人说得,两下心照地一般。

  玉娟惊诧不已,一茶之后,就引入房中,问她捏臂之故。

  锦云道:“小妹今日之来,不是问安,实来报喜。《合影编》的诗稿,已做了一部传奇,目下就要团圆快了。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脚小旦,你却不要多心。”玉娟惊问其故,锦云把父亲作合的始未细述一番,玉娟喜个不了。只消一剂妙药,医好了三个病人。大家设定机关,单骗着提举一个。

  路公选了好日,一面擡珍生进门,一面娶玉娟入室,再把女儿请出洞房,凑成三美,一齐拜起堂来,真个好看。只见:男同叔宝,女类夷光。评品姿容,却似两朵琼花,倚着一根玉树;形容态度,又象一轮皎日,分开两片轻云。那一边,年庚相合,牵来比并,辨不清孰妹孰兄;这一对,面貌相同,卸去冠裳,认不出谁男谁女。把男子推班出色,遇红遇绿,到处成牌;用妇人接羽移宫,鼓瑟鼓琴,皆能合调。允矣无双乐事,诚哉对半神仙! 

  成亲过了三日,路公就准备筵席,请屠管二人会亲。又怕管提举不来,另写一幅单笺夹在请帖之内,道:“亲上加亲,昔闻戒矣;梦中说梦,姑妄听之。今为说梦主人,屈作加亲创举;勿以小嫌介意,致令大礼不成。再订。”管提举看了前面几句,还不介怀,直到来后一联有“大礼”二字,就未免为礼法所拘,不好借端推托。

  到了那一日,只得过去会亲。走到的时节,屠观察早已在座。路公铺下毡单,把二位亲翁请在上首,自己立在下首,一同拜了四拜。又把屠观察请过一边,自家对了提举深深叩过四首,道:“起先四拜是会亲,如今四拜是请罪。从前以后,凡有不是之处,俱望老亲翁海涵。”管提举道:“老亲翁是个简略的人,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礼数来?莫非因人而施,因小弟是个拘儒,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?”路公道:“怎敢如此。小弟自议亲以来,负罪多端,擢发莫数。只求念‘至亲’二字,多方原宥。俗语道得好:儿子得罪父亲,也不过是负荆而已。何况儿女亲家?小弟拜过之后,大事已完,老亲翁要施责备也责备不成了。”管提举不解其意,还只说是谦逊之词。只见说过之后,阶下两班鼓乐一齐吹打起来,竟象轰雷震耳,莫说两人对语绝不闻声,就是自己说话也听不出一字。

  正在喧闹之际,又有许多侍妾拥了对半新人,早已步出画堂,立在毡单之上,俯首躬身,只等下拜。管提举定睛细看,只见女儿一个立在左首,其余都是外人,并不见自家的女婿,就对着女儿高声大喊道:“你是何人,竟立在姑夫左首!不惟礼数欠周,亦且浑乱不雅,还不快走开去!”他便喊叫得慌,并没有一人听见。这一男二女低头竟拜。管提举掉转身来,正要回避,不想二位亲翁走到,每人拉住一边,不但不放他走,亦且不容回拜,竟象两块夹板夹住身子的一般,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。

  直到拜完之后,两位新人一齐走了进去,方才吩咐乐工住了吹打。听管提举变色而道:“说小女拜堂,令郎为何不见?令婿与令爱与小弟并非至亲,岂有受拜之礼!这番仪节,小弟不解,老亲翁请道其故。”路公道:“不瞒老亲翁说,这位令姨侄,就是小弟的螟蛉,小弟的螟蛉,就是亲翁的令婿,亲翁的令婿,又是小弟的东床,他一身充了三役,所以方才行礼拜了三四一十二拜,老亲翁是个至明至聪的人,难道还横不着?” 

  管提举想了一会,再辨不清,又对路公道:“这些说话,小弟一字不解,缠来缠去,不得明白。难道今日之来,不是会亲,竟在这边做梦不成?”路公道:“小柬上面已曾讲过‘今为说梦主人’,就是为此。要晓得‘说梦’二字原不是小弟创起,当初替他说亲,蒙老亲翁书台回覆,那个时节早已种下梦根了。人生一梦耳,何必十分认真?劝你将错就错,完了这场春梦罢!” 

  提举听了这些话,方才醒悟,就问他道:“老亲翁是个正人,为何行此暧昧之事!就要做媒,也只该明讲,怎么设定圈套,弄起我来?”路公道:“何尝不来明讲?老亲翁并不回言,只把两句话儿示之以意,却象要我说梦的一般,所以不复明言,只得便宜行事。若还自家弄巧,单骗令爱一位,使亲翁做了愚人,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。如今舍得自己,赢得他人,方才拜堂的时节,还把令爱立在左首,小女甘就下风,这样公道拐子,折本媒人,世间没有第二个。求你把责人之念稍宽一分,全了忠恕之道罢。”提举听到此处,颜色稍和,想了一会,又问他道:“敝连襟舍了小女,怕没有别处求亲?老亲翁除了此子,也另有高门纳采。为什么把二女配了一夫,定要陷人以不义?” 

  路公道:“其中就里,只好付之不言。若还根究起来,只怕方才那四拜,老亲翁该赔还小弟,倒要认起不是来。”提举听到此处,又重新变起色来道;“小弟有何不是?快请说来!” 

  路公道:“只因府上的家范过于严谨,使男子妇人不得见面,所以郁出病来。别样的病,只害得自己一个;不想令爱的尊恙,与时灾疫症一般,一家过到一家,蔓延不已。起先过与他,后来又过与小女,几乎把三条性命断送在一时。小弟要救小女,只得预先救他。既要救他,又只得先救令爱。所以把三个病人合来住在一处,才好用药调理,这就是联姻缔好的缘故。老亲翁不问,也不好直说出来。”提举听了,一发惊诧不已,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来,就着路公,好等他说明就里。

  路公怕他不服,索性说个尽情,就把对影钟情、不肯别就的始未,一缘二故,诉说出来。气得他面如土色,不住地咒骂女儿。

  路公道:“姻缘所在,非人力之所能为。究竟令爱守贞,不肯失节,也还是家教使然。如今业已成亲,也算做既往不咎了,还要怪她做什么!”提举道;“这等看来,都是小弟治家不严,以致如此。空讲一生道学,不曾做得个完人,快取酒来,先罚我三杯,然后上席。” 

  路公道:“这也怪不得亲翁。从来的家法,只能痼形,不能痼影。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,与身体无涉,哪里防得许多?从今后,也使治家人知道这番公案,连影子也要提防,决没有露形之事了。”又对观察道:“你两个的是非曲直,毕竟要归重一边。若还府上的家教,也与贵连襟一般,使令公郎有所畏惮,不敢胡行,这桩诧事就断然没有了。究竟是你害他,非是他累你。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,倒说风流的是,道学的不是,把是非曲直颠倒过来,使人喜风流而恶道学,坏先辈之典型。取酒过来,罚你三巨蒝,以服贵连襟之心,然后坐席。” 

  观察道:“讲得有理,受罚无辞。”一连饮了三杯,就作揖赔个不是,方才就席饮酒,尽欢而散。

  从此以后,两家释了芥蒂,相好如初。过到后来,依旧把两院并为一宅,就将两座水阁做了金屋,以贮两位阿娇,题曰“合影楼”,以成其志。不但拆去墙垣,掘开泥土,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,又架起一座飞桥,以便珍生之来往,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。后来珍生联登二榜,入了词林,位到侍讲之职。

  这段逸事出在胡氏《笔谈》,但系抄本,不曾刊版行世,所以见者甚少。如今编做小说,还不能取信于人,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。

  [评] 

  “影儿里情郎,画儿中爱宠”,此传奇野史中两个绝好题目。作画中爱宠者,不止十部传奇、百回野史,迩来遂成恶套,观者厌之。独有影儿里情郎,自关汉卿出题之后,几五百年,并无一人交卷。不期今日始读异书,但恨出题者不得一见;若得一见,必于《西厢》之外又增一部填词,不但相思害得稀奇,团圆做得热闹,即捏臂之关目,比传书递柬者更好看十倍也。

  杜于皇曰:读此终篇,叹文章之妙,复叹造化之妙。大抵有缘人,头头相遇,费尽造化苦心;无缘人,头头相左,亦费尽造化苦心。孰为有缘?“合影楼”中人是也;孰为无缘? 

  “变雅堂”中人是也(吾堂名)。造化之笔既与笠翁,则有缘无缘两股文字阙一不可,杜陵野老吞声望之。

夺锦楼

第一回 生二女连吃四家茶 娶双妻反合孤鸾命

  词云:

  一马一鞍有例,半子难招双婿。失口便伤伦,不俟他年改配。成对,成对,此愿也难轻遂。

  右调《如梦令》

  这首词,单为乱许婚姻、不顾儿女终身者作。常有一个女儿,以前许了张三,到后来算计不通,又许了李四,以致争论不休,经官动府,把跨凤乘鸾的美事,反做了鼠牙雀角的讼端。

  那些官断私评,都说他后来改许的不是。据我看来,此等人的过失,倒在第一番轻许,不在第二番改诺,只因不能慎之于始,所以不得不变之于终。

  做父母的,那一个不愿儿女荣华,女婿显贵?他改许之意,原是为爱女不过,所以如此,并没有什么歹心。只因前面所许者或贱或贫,后面所许者非富即贵,这点势利心肠,凡是择婿之人,个个都有。但要用在未许之先,不可行在既许之后。未许之先,若能够真正势利,做一个趋炎附势的人,遇了贫贱之家,决不肯轻许,宁可迟些日子,要等个富贵之人,这位女儿就不致轻易失身,倒受他势利之福了,当不得他预先盛德,一味要做古人,置贫贱富贵于不论,及至到既许之后,忽然势利起来,改弦易辙,毁裂前盟,这位女儿就不能够自安其身,反要受他盛德之累了。这番议论,无人敢道,须让我辈胆大者言之,虽系未世之言,即使闻于古人,亦不以为无功而有罪也。

  如今说件轻许婚姻之事,兼表一位善理词讼之官,又与世上嫁错的女儿伸一口怨气。

  明朝正德初年,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鱼行经纪,姓钱,号小江,娶妻边氏。夫妻两口,最不和睦,一向艰于子息。到四十岁上,同胞生下二女,止差得半刻时辰。世上的人都说儿子象爷,女儿象娘,独有这两个女儿不肯蹈袭成规,另创一种面目,竟象别人家儿女抱来抚养的一般。不但面貌不同,连心性也各别。父母极丑陋、极愚蠢,女儿极标致、极聪明。长到十岁之外,就象海棠着露,菡萏经风,一日娇媚似一日。到了十四岁上,一发使人见面不得,莫说少年子弟看了无不销魂,就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瞥面遇见,也要说几声“爱死,爱死”。

  资性极好,只可惜不曾读书,但能记账打算而已。至于女工针指,一见就会,不用人教。穿的是缟衣布裙,戴的是铜簪锡珥,与富贵人家女儿立在一处,偏要把她比并下来。旁边议论的人,都说缟布不换绮罗,铜锡不输金玉。只因她抢眼不过,就使有财有力的人家,多算多谋的子弟,都群起而图之。

  小江与边氏虽是夫妻两口,却与仇敌一般。小江要许人家,又不容边氏做主;边氏要招女婿,又不使小江与闻。两个我瞒着你,你瞒着我,都央人在背后做事。小江的性子,在家里虽然倔强,见了外面的朋友也还蔼然可亲,不象边氏来得泼悍,动不动要打上街坊,骂断邻里。那些做媒的人都说:“丈夫可欺,妻子难惹,求男不如求女,瞒妻不若瞒夫。”所以边氏议就的人家,倒在小江议就的前面。两个女儿各选一个女婿,都叫他拣了吉日,竟送聘礼上门,不怕他做爷的不受。“省得他预先知道,又要嫌张嫌李,不容我自做主张。”有几个晓事的人说:“女儿许人家,全要父亲做主。父亲许了,就使做娘的不依,也还有状词可告,没有做官的人也为悍妇所制,倒丢了男子汉凭内眷施为之理!”就要别央媒人对小江说合。当不得做媒的人都有些欺善怕恶,叫他瞒了边氏,就个个头疼,不敢招架,都说:“得罪于小江,等他发作的时节还好出头分理,就受些淩辱,也好走去禀官;得罪了边氏,使她发起泼来,‘男不与妇敌’,莫说被她咒骂不好应声,就是挥上几拳、打上几掌,也只好忍疼受苦,做个‘唾面自干’,难道好打她一顿,告她一状不成?”所以到处央媒,并无一人肯做,只得自己对着小江说起求亲之事。

  小江看见做媒的人只问妻子,不来问他,大有不平之意。

  如今听见“求亲”二字,就是空谷足音,得意不过,自然满口应承,哪里还去论好歹?那求亲的人又说:“众人都怕令正,不肯做媒,却怎么处?”小江道:“两家没人通好,所以用着媒人,我如今亲口许了,还要什么媒妁。”求亲的人得了这句话,就不胜之喜,当面选了吉日,要送盘盒过门。小江的主意也与妻子一般,预先并不通知,直待临时发觉。

  不想好日多同,四姓人家的聘礼都在一时一刻送上门来,鼓乐喧天,金珠罗列,辨不出谁张谁李,还只说:“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,惟恐得罪了一边,所以一姓人家备了两副礼帖,一副送与男子,一副送与妇人,所谓宁可多礼,不可少礼。”及至取帖一看,谁想“眷侍教生”之下,一字也不肯雷同,倒写得错综有致,头上四个字合念起来,正合著《百家姓》一句,叫做“赵钱孙李”。

  夫妻二口就不觉四目交睁,两声齐发。一边说:“我至戚之外,哪里来这两门野亲?”一边道:“我喜盒之旁,何故增这许多牢食?”小江对着边氏说:“我家主公不发回书,谁敢收他一盘一盒?”边氏指着小江说:“我家主婆不许动手,谁敢接他一线一丝?”丈夫又问妻子说:“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。若论在家的女儿,也该是我父亲为政。若论出嫁的妻子,也该是我丈夫为政。你有什么道理,辄敢胡行?”妻子又问丈夫说“娶媳由父,嫁女由母。若还是娶媳妇,就该由你做主。如今是嫁女儿,自然由我做主。你是何人,敢来僭越?”两边争竞不已,竟要厮打起来。亏得送礼之人一齐隔住,使他近不得身,交不得手。边氏不由分说,竟把自己所许的,照着礼单,件件都替他收下,央人代写回帖,打发来人去了;把丈夫所许的,都叫人推出门外,一件不许收。小江气愤不过,偏要扯进门来,连盘连盒都替他倒下,自己写了回帖,也打发出门。

  小江知道这两头亲事都要经官,且把告状做了末着,先以早下手为强,就吩咐亲翁,叫他快选吉日,多备灯笼火把,雇些有力之人前来抢夺,且待抢夺不去,然后告状也未迟。那两姓人家,果然依了此计,不上一两日,就选定婚期,雇了许多打手,随着轿子前来,指望做个万人之敌。不想男兵易斗,女帅难降,只消一个边氏捏了闩门的杠子,横驱直扫,竟把过去的人役杀得片甲不留,一个个都抱头鼠窜,连花灯彩轿、灯笼火把都丢了一半下来,叫做“借寇兵而赍盗粮”,被边氏留在家中,备将来遣嫁之用。

  小江一发气不过,就催两位亲家速速告状,亲家知道状词难写,没有把亲母告做被犯、亲家填做干证之理,只得做对头不着,把打坏家人的事都归并在他身上,做个“师出有名”。

  不由县断,竟往府堂告理。准出之后,小江就递诉词一纸,以作应兵,好替他当官说话。

  那两姓人家少不得也具诉词,恐怕有夫之妇不便出头,把他写做头名干证,说是媳妇的亲母,好待官府问他。

  彼时太守缺员,乃本府刑尊署樱刑尊到任未几,最有贤声,是个青年进士。准了这张状词,不上三日就悬牌挂审。先唤小江上去,盘验了一番,然后审问四姓之人与状上有名的媒妁。只除边氏不叫,因他有丈夫在前,只说丈夫的话与她所说的一般,没有夫妻各别之理。哪里知道,被告的干证就是原告干证的对头,女儿的母亲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敌。只见人说“会打官司同笔砚”,不曾见说“会打官司共枕头”。

  边氏见官府不叫,就高声喊起屈来。刑尊只得唤她上去。

  边氏指定了丈夫说:“他虽是男人,一些主意也没有,随人哄骗,不顾儿女终身。地所许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,所以小妇人便宜行事,不肯容他做主。求老爷俯鉴下情。”刑尊听了,只说她情有可原,又去盘驳小江。小江说:“妻子悍泼非常,只会欺淩丈夫,并无一长可龋别事欺淩还可容恕,婚姻是桩大典,岂有丈夫退位,让妻子专权之理?”刑尊见他也说得是,难以解纷,就对他二人道:“论起理来,还该由丈夫做主。只是家庭之事尽有出于常理之外者,不可执一而论。待本厅唤你女儿到来,且看她意思何如,还是说爷讲的是,娘讲的是?” 

  二人磕头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刑尊就出一枝火签,差人去唤女儿。唤便去唤,只说他父母生得丑陋,料想茅茨里面开不出好花,还怕一代不如一代,不知丑到什么地步方才底止,就办一副吃惊见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。谁想二人走到,竟使满堂书吏与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,一齐挨挤拢来,个个伸头,人人着眼,竟象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。至于堂上之官,一发神摇目定,竟不知这两位神女从何处飞来。还亏得签差禀了一声,说“某人的女儿拿到”,方才晓得是茅茨里面开出来的异花,不但后代好似前代,竟好到没影的去处方才底止。惊骇了一会儿,就问他道:“你父母二人不相知会,竟把你们两个许了四姓人家,及至审问起来,父亲又说母亲不是,母亲又说父亲不是,古语道得好:‘清官难断家务事。’所以叫你来问:平昔之间,还是父亲做人好,母亲做人好?”这两个女儿平日最是害羞,看见一个男子尚且思量躲避,何况满堂之人把几百双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,恨不得掀开官府的桌围钻进去权躲一刻。谁想官府的法眼又比众人看得分明,看之不足,又且问起话来,叫她满面娇羞,如何答应得出?所以刑尊问了几次,她并不则声,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,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、为女儿者不好说得的一般。刑尊默喻其意,思想这样绝色女子,也不是将就男人可以配得来的,如今也不论父许的是,母许的是,只把那四个男子一齐拘拢来,替她比并比并,只要配得过的,就断与他成亲罢了。

  算计已定,正要出签去唤男子,不想四个犯人一齐跪上来,禀道:“不消老爷出签,小的们的儿子都现在二门之外,防备老爷断亲与他,故此先来等候。待小的们自己出去,各人唤进来就是了。”刑尊道:“既然如此,快出去唤来。”只见四人去不多时,各人扯着一个走进来,禀道:“这就是儿子,求老爷判亲与他。”刑尊擡起头来,把四个后生一看,竟象一对父母所生,个个都是奇形怪状,莫说标致的没有,就要选个四体周全、五官不缺的,也不能够。心上思量道:“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这四个里面,‘矮子队里选将军’,叫我如何选得出?不意红颜薄命,一至于此!”叹息了一声,就把小江所许的叫他跪在东首,边氏所许的叫他跪在西首;然后把两个女儿唤来跪在中间,对她吩咐道:“你父母所许的人都唤来了,起先问你,你既不肯直说,想是一来害羞,二来难说父母的不是。如今不要你开口,只把头儿略转一转,分个向背出来。要嫁父亲所许的就向了东边,要嫁母亲所许的就向了西边。这一转之间,关系终身大事,你两个的主意,须是要定得好。”说了这一句,连满堂之人都定晴不动,要看她转头。

  谁想这两位佳人,起先看见男子进来,倒还左顾右盼,要看四个人的面容,及至见了奇形怪状,都低头合眼,暗暗地坠起泪来。听见官府问她,也不向东,也不向西,正正地对了官府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越问得勤,她越哭得急,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,个个替她称冤叫苦。刑尊道:“这等看起来,两边所许的各有些不是,你都不愿嫁他的了!我老爷心上也正替你踌蹰,没有这等两个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。你且跪在一边,我自有处。叫她父母上来!”小江与边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,听官吩咐。刑尊把棋子一拍,大怒起来道:“你夫妻两口全没有一毫正经,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!既要许亲,也大家商议商议,看女儿女婿可配得来。为什么把这样的女儿都配了这样的女婿?你看方才那种哭法,就知道配成之后得所不得所了!还亏得告在我这边,除常律之外,另有一个断法。若把别位官儿,定要拘牵成格,判与所许之人,这两条性命就要在他笔底勾销了!如今两边所许的都不作准,待我另差官媒与她作伐,定要嫁个相配的人。我今日这个断法,也不是曲体私情,不循公道,原有一番至理。待我做出审单与众人看了,你们自然心服。”说完之后,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:“审得钱小江与妻边氏,一胞生女二人,均有姿容,人人欲得以为妇。某、某、某、某,希冀联姻,非一日矣。因其夫妇异心,各为婚主,媚灶出奇者,既以结妇欺男为得志;盗铃取胜者,又以掩中袭外为多功。遂致两不相闻,多生疑误。二其女而四其夫,既少分身之法;东家食兮西家宿,亦非训俗之方。相女配夫,怪研媸之太别;审音察貌,怜痛楚之难胜。是用以情逆理,破格行仁。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,仍效引经而折狱。六礼同行,三茶共设,四婚何以并行?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二者均不可少。

  兹审边氏所许者,虽有媒言,实无父命,断之使就,虑开无父之门;小江所许者,虽有父命,实少媒言,判之使从,是辟无媒之径。均有妨于古礼,且无裨于今人。四男别缔丝萝,二女非其伉俪。宁使噬脐于今日,无令反目于他年。此虽救女之婆心,抑亦筹男之善策也。各犯免供,仅存此案。”做完之后,付与值堂书吏,叫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,然后把众人逐出,一概免供。又差人传谕官媒,替二女别寻佳婿。如得其人,定要领至公堂面相一过,做得她的配偶,方许完姻。

  官媒寻了几日,领了许多少年,私下说好,当官都相不中。

  刑尊就别生一法,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择婿,方能够才貌两全。恰好山间的百姓拿着一对活鹿,解送与他,正合刑尊之意。

  就出一张告示: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,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“已冠”“未冠”四个字改做“已娶”“未娶”,说:“本年乡试不远,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,特悬两位淑女、两头瑞鹿做了锦标,与众人争夺。已娶者以得鹿为标,未娶者以得女为标。

  夺到手者,即是本年魁解。”考场之内原有一所空楼,刑尊唤边氏领着二女住在楼上,把二鹿养在楼下。暂悬一匾,名曰“夺锦楼”。

  告示一出,竟把十县的生童引得人人兴发,个个心痴。已娶之人还只从功名起见,抢得活鹿到手,只不过得些彩头。那些未娶的少年,一发踊跃不过,未曾折桂,先有了月里嫦娥,纵不能够大富贵,且先落个小登科。到了考试之日,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,去换这两名绝色。考过之后,个个不想回家,都挤在府前等案。

  只见到三日之后,发出一张榜来,每县只取十名,听候复试。那些取着的,知道此番复考不在看文字,单为选人材。生得标致的,就有几分机括了。到复试之日,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,一个个都去涂脂抹粉,走到刑尊面前,还要扭扭捏捏装些身段出来,好等他相中规模,取作案首。

  谁想这位刑尊不但善别人才,又且长于风鉴,既要看他妍媸好歹,又要决他富贵穷通。所以在唱名的时节,逐个细看一番,把朱点做了记号,高低轻重之间,就有尊卑前后之别。考完之后,又吩咐礼房,叫到次日清晨唤齐鼓乐,“待我未曾出堂的时节,先到夺锦楼上迎了那两个女子、两头活鹿出来,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,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,停在府堂之右。再备花灯鼓乐,好送她出去成亲。”吩咐已毕,就回衙阅卷。

  及至到次日清晨,挂出榜来,只取特等四名。两名“已娶”,两名“未娶”,以充夺标之选。其余一等二等,都在给赏花红之列。”已娶”得鹿之人,不过是两名陪客,无什关系,不必道其姓名。那”未娶”二名,一个是已进的生员,姓袁,名士骏;一个是未进的童生,姓郎,名志远。凡是案上有名的,都齐入府堂,听候发落。闻得东边是鹿,西边是人,大家都舍东就西,去看那两名国色,把半个府堂挤做人山人海。府堂东首,只得一个生员,立在两鹿之旁,徘徊叹息,再不去看妇人。

  满堂书吏都说他是“已娶”之人,考在特等里面,知道女子没份,少不得这两头活鹿有一头到他,所以预为之计,要把轻重肥瘦估量在胸中,好待临时牵龋谁想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,都对他拱拱手道:“袁兄,恭喜!这两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。”那秀才摇摇手道:“与我无干。”众人道:“你考在特等第一,又是‘未娶’的人,怎么说出‘无干’二字?”那秀才道:“少刻见了刑尊,自知分晓。”众人不解其故,都说他是谦逊之词。

  只见三梆已毕,刑尊出堂,案上有名之人一齐过去拜谢。

  刑尊就问:“特等诸兄是那几位?请立过一边,待本厅预先发落。”礼房听了这一句,就高声唱起名来。袁士骏之下还该有三名特等,谁想止得两名,都是“已娶”。临了一名不到,就是“未娶”的童生。刑尊道:“今日有此盛举,他为何不来?”

  袁士骏打一躬,道:“这是生员的密友,住在乡间,不知太宗师今日发落,所以不曾赶到。”刑尊道:“兄就是袁士骏么?好一分天才,好一管秀笔!今科决中无疑了。这两位佳人实是当今的国色,今日得配才子,可谓天付良缘了。”袁士骏打一躬道:“太宗师虽有盛典,生员系薄命之人,不能享此奇福,求另选一名挨补,不要误了此女的终身。”刑尊道:“这是何事,也要谦让起来?”叫礼房:“去问那两个女子,是哪一个居长,请她上来,与袁相公同拜花烛。”袁士骏又打一躬,止住礼房,叫他不要去唤。刑尊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袁士骏道:“生员命犯孤鸾,凡是聘过的女子,都等不到过门,一有成议,就得暴病而死。生员才满二旬,已曾误死六个女子。凡是推算的星家,都说命中没有妻室,该做个僧道之流。如今虽列衣冠,不久就要逃儒归墨,所以不敢再误佳人,以重生前的罪孽。”刑尊道:“哪有此事!命之理微岂是寻常星士推算得出的!就是几番虚聘,也是偶然,哪有见噎废食之理?兄虽见却,学生断不肯依。只是一件,那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不到?一来选了良时吉日,要等他来做亲,二来复试的笔踪与原卷不合,还要面试一番。他今日不到,却怎么处?”袁士骏听了这句话,又深深打一躬,道:“生员有一句隐情,论理不该说破,因太宗师见论及此,若不说明,将来就成过失了。这个朋友与生员有八拜之交,因他贫不能娶,有心要成就他,前日两番的文字,都是生员代作的。初次是他自誊,第二次因他不来,就是生员代写。还只说两卷之内或者取得一卷,就是生员的名字也要把亲事让他,不想都蒙特拔,极是侥幸的了。如今太宗师明察秋毫,看出这种情弊,万一查验出来,倒把为友之心变做累人之具了,所以不敢不说,求太宗师原情恕罪,与他一体同仁。”刑尊道:“原来如此!若不亏兄说出,几乎误了一位佳人。既然如此,两名特等都是兄考的,这两位佳人都该是兄得了。富贵功名倒可以冒认得去,这等国色天香不是人间所有,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,断然是假借不得的。” 

  叫礼房快请那两位女子过来,一齐成了好事。

  袁士骏又再三推却,说:“命犯孤鸾的人,一个女子尚且压她不住,何况两位佳人?”刑尊笑起来道:“今日之事,倒合著吾兄的尊造了。所谓命犯孤鸾者,乃是‘单了一人、不使成双’之意。若还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,倒是双而不单,恐于尊造有碍。如今两女一男,除起一双,就要单了一个,岂不是命犯孤鸾?这等看起来,信乎有命。从今以后,再没有兰摧玉折之事了。”他说话的时节,下面立了无数的诸生,见他说到此处,就一齐赞颂起来,说:“从来帝王卿相,都可以为人造命,今日这段姻缘,出自太宗师的特典,就是替兄造命了。何况有这个解法,又是至当不易之理。袁兄不消执意,竟与两位尊嫂一同拜谢就是了。”袁士骏无可奈何,只得勉遵上意,曲徇舆情,与两位佳人立做一处,对着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,然后当堂上马,与两乘彩轿一同迎了回去。

  出去之后,方才分赐瑞鹿,给赏花红。众人看了袁士骏,都说:“上界神仙之乐不能有此,总亏了一位刑尊,实实地怜才好士,才有这番盛举。”当年乡试,这四名特等之中,恰好中了三位。所遗的一个,原不是真才,代笔的中了,也只当他中一般。后来三个之中只联捷得一个,就是夺着女标的人。

  刑尊为此一事,贤名大噪于都中。后来钦取入京,做了兵科给事。袁士骏由翰林散馆,也做了台中,与他同在两衙门,意气相投,不啻家人父子。古语云“惟英雄能识英雄”,此真不谬也。

  [评] 

  刑尊之判姻事,人皆颂其至公无私,以予论之,全是一团私意。其唤四婿上堂,分列左右,而令二女居中,使之自分向背,此是一段公心。及观二女不向左右,止以娇向已,号啕痛哭,分明是不嫁四人愿嫁老爷之意;盖因女子无知,不谙大义,谬谓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间妇也。刑尊默识其意,而辞亲话头不便出之于口,是以屏绝四人,而于多士之中择一才貌类己不日为官者以自代,此与駉侯举曹参同意。谓之“曲体民情”则可,谓之“善秉公道”则不可。然推此一念以临民,又自不为无济。如民欲父我,我即举一人子之;民欲师我,我即择一人弟之;民欲神明尸祝我,我即分任数人以维持保佑之:为仁之方莫善于此,又不得以一事之隐衷而塞千万人受福之路也。

三与楼

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

  诗云: 

  茅庵改姓属朱门,抱取琴书过别村。

  自起危楼还自卖,不将荡产累儿孙。

  又云: 

  百年难免属他人,卖旧何如自卖新。

  松竹梅花都入券,琴书鸡犬尚随身。

  壁间诗句休言值,槛外云衣不算缗。

  他日或来闲眺望,好呼旧主作嘉宾。

 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,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。

  卖楼是桩苦事,正该嗟叹不已,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?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,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,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。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,不若自寻售主,还不十分亏折。即使卖不得价,也还落个慷慨之名,说他明知费重,故意卖轻,与施思仗义一般,不是被人欺骗。若使儿孙贱卖,就有许多议论出来,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,割前人之所爱不仁,昧创业之艰难不智。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。倒不如片瓦不留、卓锥无地之人,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,还得个“不阶尺土”的美号。

  所以为人祖父者,到了桑榆暮景之时,也要回转头来,把后面之人看一看,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,倒不如预先出脱,省得做败子封翁,受人讥诮。

  从古及今,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。一个叫做唐尧,一个叫做虞舜。他见儿子生得不肖,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,不如送在自家手里,还合著古语二句,叫做:宝剑赠与烈士,红粉送与佳人。

  若叫儿孙代送,决寻不出这两个受主,少不得你争我夺,勾起干戈。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,连自己两座坟山,也保不得不来侵扰。有天下者尚且如此,何况庶人!

  我如今才说一位达者、一个愚人,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。

  这两份人家的产业,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,虞舜墙头几块砖,为什么要说两份小人家,竟用着这样的高比?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,一家姓虞,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,就以国号为姓,一脉相传下来的,所以借祖形孙,不失本源之义。只是这位达者,便有乃祖之风;那个愚人,绝少家传之秘。肖与不肖,相去天渊,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。

  明朝嘉靖年间,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,姓唐,号玉川。此人素有田土之癖,得了钱财,只喜买田置地,再不起造楼房,连动用的家伙,也不肯轻置一件。至于衣服饮食,一发与他无缘了。他的本心,只为要图生息,说:“良田美产,一进了户,就有花利出来,可以日生月大。楼房什物,不但无利,还怕有回禄之灾,一旦归之乌有。至于衣服一好,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;饮食一丰,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,不若自安粗粝,使人无可推求。”他拿定这个主意,所以除了置产之外,不肯破费分文。心上如此,却又不肯安于鄙啬,偏要窃个至美之名,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,祖上原有家风,住的是茅茨土阶,吃的是太羹玄酒,用的是土硎土簋,穿的是布衣鹿裘,祖宗俭朴如此,为后裔者,不可不遵家训。

 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,都在背后料他,说:“古语有云:‘鄙啬之极,必生奢男。’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,替他变古为今,使唐风俭不到底。”谁想生出来的儿子,又能酷肖其父,自小夤缘入学,是个白丁秀才,饮食也不求丰,衣服也不求侈,器玩也不求精。独有房产一事,却与诸愿不同,不肯安于俭朴。

  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,自己深以为耻。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,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,闻得人说“起新不如买旧”,就与父亲商议道:“着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,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,生平之愿足矣。”玉川思想做封君,只得要奉承儿子,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,回复他道:“不消性急。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,就在这里巷之中,还不曾起造得完,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,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。”儿子道:“要卖就不起,要起就不卖,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?”玉川道:“这种诀窍,你哪里得知?有万金田产的人家,才起得千金的屋宇;若还田屋相半,就叫做‘树大于根’,少不得被风吹倒。何况这份人家,没有百亩田在,忽起千间楼屋,这叫做‘无根之树’,不待风吹,自然会倒的了。何须问得!” 

  儿子听了这句话,说他是不朽名言,依旧学了父亲,只去求田,不来问舍。巴不得他早完一日,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。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,到后来果应其言,合著《诗经》二句:维鹊有巢,维鸠居之。

 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,姓虞,名灏,字素臣,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。只因疏懒成性,最怕应酬,不是做官的材料,所以绝意功名,寄情诗酒,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。他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,只喜欢构造园亭,一年到头,没有一日不兴工作。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,不类寻常。他说人生一世,任你良田万顷,厚禄千钟,坚金百镒,都是他人之物,与自己无干;只有三件器皿,是实在受用的东西,不可不求精美。哪三件? 

  日间所住之屋。

  夜间所睡之床。

  死后所贮之棺。

 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,所以好兴土木之工,终年为之而不倦。

 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,只不见他完工,心上有些焦躁,又对父亲道:“为什么等了许久,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,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?这等看起来,是个有积蓄的人家,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。”玉川道:“迟一日稳一日,又且便宜一日,你再不要虑他。房子起不完者,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,又要拆了重起,精而益求其精,所以耽搁了日子。只当替我改造,何等便宜!银子用不尽者,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,见他起得高兴,情愿把货物赊他,工食欠而不取,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。若还取逼得紧,他就要停工歇作,没有生意做了。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。这叫做‘挖肉补疮’,不是真有积蓄。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,那些放帐的人少不得一齐逼讨,念起紧箍咒来,不怕他不寻头路。田产卖了不够还人,自然想到屋上。若还收拾得早,所欠不多,还好待价而沽,就卖也不肯贱卖。正等他迟些日子,多欠些债负下来,卖得着慌,才肯减价。这都是我们的造化,为什么反去愁他!”儿子听了,愈加赞服。

  果然到数年之后,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,终日上门取讨,有些回复不去,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,就要寻人货卖。

  但凡卖楼卖屋,与卖田地不同,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,因他或有基址相连,或有门窗相对。就是别人要买,也要访问邻居,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,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。比不得田地山塘,落在空野之中,是人都可以管业。所以卖搂卖屋,定要从近处卖起。唐玉川是个财主,没人赛得他过,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。

 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,口里只回不要,等他说得紧急,方才走去借观。又故意憎嫌,说他“起得小巧,不像个大门大面。回廊曲折,走路的耽搁工夫;绣户玲珑,防贼时全无把柄。明堂大似厅屋,地气太泄,无怪乎不聚钱财;花竹多似桑麻,游玩者来,少不得常赔酒食。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,若要做内宅住家小,其实用他不着”。虞素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,方且得意不过,竟被他嫌出屁来,心上十分不服。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,不好与他争论。那些居间之人劝他“不必憎嫌,总是价钱不贵,就拆了重起,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”。

 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,还一个极少的价钱,不上五分之一。虞素臣无可奈何,只得忍痛卖了。一应厅房台榭、亭阁池沼,都随契交卸;只有一座书楼,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,不肯写在契上,要另设墙垣,别开门户,好待他自己栖身。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,好凑方圆。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:“卖不卖由他,何须强得。但愿他留此一线,以作恢复之基,后面发起财来,依旧还归原主,也是一桩好事。”众人听了,都说是长者之言。哪里知道并不长者,全是轻薄之词,料他不能回赎,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,少不得并做一家,只争迟早。所以听他吩咐,极口依从,竟把一宅分为两院,新主得其九,旧人得其一。

  原来这几间书楼,竟抵了半座宝塔,上下共有三层,每层有匾式一个,都是自己命名、高人写就的。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,竹座花蔹,是他待人接物之处,匾额上有四个字云:与人为徒。

  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,牙签玉轴,是他读书临帖之所,匾额上有四个字云:与古为徒。

  最上一层极是空旷,除名香一炉、《黄庭》一卷之外,并无长物,是他避俗离嚣、绝人屏迹的所在,匾额上有四个字云:与天为徒。

  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,又合来总题一匾,名曰“三与楼”。未曾弃产之先,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,还是虚设之词,不曾实在受用。只有下面一层,因他好客不过,或有远人相访,就下榻于其中,还合著“与人为徒”四个字。至于上面两层,自来不曾走到。如今园亭既去,舍了“与古为徒”的去处,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,除了“与天为徒”的所在,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,终日坐在其中,正合著命名之意。才晓得舍少务多,反不如弃名就实。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:良田万顷,日食一升。

  大厦千间,夜眠七尺。

 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!从此以后,把求多务广的精神,合来用在一处,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。

  虞素臣住在其中,不但不知卖园之苦,反觉得赘瘤既去,竟松爽了许多。但不知强邻在侧,这一座搂阁可住得牢?说在下回,自有着落。

第二回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 连产连人愿归旧主

  玉川父子买园之后,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,定要更改一番,不必移梁换柱才与前面不同,就像一幅好山水,只消增上一草,减去一木,就不成个画意了。经他一番做造,自然失去本来,指望点铁成金,不想变金成铁。走来的人都说:“这座园亭大而无当,倒不若那座书楼紧凑得好。怪不得他取少弃多,坚执不卖,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。”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,就不觉懊悔起来。才知道做财主的,一着也放松不得,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,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。

  虞素臣卖园之后,永不兴工,自然没有浪费。既不欠私债,又不少官钱,哪里还肯卖产?就回复他道:“此房再去,叫我何处栖身?即使少吃无穿,也还要死守,何况支撑得去,叫他不要思量。”中人过来说了,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,说他:“终日料人,如今料不着了。”玉川道:“他强过生前,也强不过死后。如今已是半老之人,又无子嗣,少不得一口气断,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,何况这几间住房!到那时节,连人带土一齐并他过来,不怕走上天去。”儿子听了,道他“虽说得是,其如大限未终,等他不得,还是早些归并的好”。

  从此以后,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,不是咒他早死,就是望他速穷;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,自然不能死守。准想人有善愿,天不肯从,不但望他不穷,亦且咒他不死。过到后面,倒越老越健起来。衣不愁穿,饭不少吃,没有卖楼的机会。

  玉川父子懊恼不过,又想个计较出来,倒去央了原中,逼他取赎。说:“一所花园,住不得两家的宅眷,立在三与楼上,哪一间厅屋不在眼前?他看见我的家小,我不见他的妇人,这样失志的事没入肯做。”虞素臣听了这些话,知道退还是假,贪买是真,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复。

  玉川父子气不过,只得把官势压他,写了一张状词,当堂告退,指望通些贿赂,买嘱了官府,替他归并过来。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,被财主欺淩过的,说:“他是个穷人,如何取赎得起?分明是吞并之法。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,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!”当堂辱骂一顿,扯碎状子,赶了出来。

  虞素臣有个结义的朋友,是远方人氏,拥了巨万家资,最喜轻财任侠。一日,偶来相访,见他卖去园亭,甚为叹息。又听得被人谋占,连这一线案巢也住不稳,将来必有尽弃之事,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。当不得他为人狷介,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,就送他一两五钱,若是出之无名,他也决然推却。

  听了朋友的话,反说他:“空有热肠,所见不达。世间的产业,哪有千年不卖的?保得生前,也保不得身后。你如今替我不忿,损了重资,万一赎将过来,住不上三年五载,一旦身亡,并无后嗣,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,你就肯仗义轻财,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。难道如今替人赎了,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?”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,也就不好相强,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,就要告别而归。临行之际,对了虞素臣道:“我夜间睡在楼下,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,忽然钻入地中,一定是财星出现。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,或者住到后面,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。”虞素臣听了这句话,不过冷笑一声,说一句“多谢”,就与他分手。古语道得好:“横财不发命穷人。”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,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。虞素臣是个达人,哪里肯作痴想。所以听他说话,不过冷笑一声,决不去翻砖掘土。

  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,悔恨之后,继以羞惭,一发住不得手。只望他早死一日,早做一日的孤魂,好看自家进屋。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,只有“生死”二字不肯由他做主。虞素臣不但不死,过到六十岁上,忽然老兴发作,生个儿子出来。一时贺客纷纷,齐集在三与楼上,都说:“恢复之机,端在是矣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甚是仿惶。起先惟恐不得,如今反虑失之,哪里焦躁得过! 

  不想到一月之后,有几个买屋的原中,忽然走到,说:“虞素臣生子后,倒被贺客弄穷了,吃得他盐干醋尽。如今别无生法,只得想到住居,断根出卖的招帖都贴在门上了。机会不可错过,快些下手!”玉川父子听见,惊喜欲狂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,宁可卖与别人,不屑同他交易。谁想虞素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,说:“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,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,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。如今到儿孙手里,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,也不为过,何况得了价钱。决不以今日之小嫌,抹煞了先世的大德。叫他不须芥蒂,任凭找些微价,归并过去就是了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欣幸不已,说:“我平日好说祖宗,毕竟受了祖宗之庇,若不是遥遥华胄,怎得这奕奕高居?故人乐有贤祖宗。”也就随着原中过去,成了交易。他一向爱讨便宜,如今叙起旧来,自然要叨惠到底。虞素臣并不较量,也学他的祖宗,竟做推位让国之事,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,使他成了一统之势。

  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,说:“有了楼房,哪一家不好卖得?偏要卖与贪谋之人,使他遂了好谋,到人面前说嘴!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,如今得了子嗣,正在恢复之基,不赎他的转来也够得紧了,为什么把留下的产业又送与他?” 

  虞素臣听见,冷笑了一声,方才回复道:“诸公的意思极好,只是单顾眼前,不曾虑到日后。我就他的意思,原是为着自己,就要恢复,也须等儿子大来,挣起人家,方才取赎得转。我是个老年之人,料想等不得儿子长大。焉知我死之后,儿子不卖与他?与其等儿子弃产,使他笑骂父亲,不如父亲卖楼,还使人怜惜儿子。这还是桩小事。万一我死得早,儿子又不得大,妻子要争饿气,不肯把产业与人,他见新的图不到手,旧的又伯回赎,少不得要生毒计,斩绝我的宗祧,只怕产业赎不来,连儿子都送了去,这才叫做折本。我如今贱卖与他,只当施舍一半,放些欠帐与人。到儿孙手里,他就不还,也有人代出。古语云‘吃亏人常在’,此一定之理也。”众人听到此处,虽然警醒,究竟说他迂阔。

  不想虞素臣卖楼之后,过不上几年,果然死了。留下三尺之童与未亡人抚育,绝无生产,只靠着几两楼价生些微利出来,以作糊口之计。唐玉川的家资一日富似一日。他会创业,儿子又会守成,只有进气,没有出气,所置的产业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。众人都说:“天道无知,慷慨仗义者,子孙个个式微,刻薄成家者,后代偏能发迹!”谁想古人的言语再说不差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这两句说话,虽在人口头,却不曾留心玩味。若还报得迟的也与报得早的一样,岂不难为了等待之人?要晓得报应的迟早,就与放债取利一般,早取一日,少取一日的子钱;多放一年,多生一年的利息。你望报之心愈急,他偏不与你销缴,竟像没有报应的一般。等你望得心灰意懒,丢在肚皮外面,他倒忽然报应起来,犹如多年的冷债,主人都忘记了,平空白地送上门来,又有非常的利息,岂不比那现讨现得的更加爽快! 

  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,忽然得了科名,叫做虞嗣臣,字继武。做了一任县官,考选进京,升授掌科之职,为人敢言善诤,世宗皇帝极眷注他。

  一日,因母亲年老,告准了终养,驰驿还家。竟在数里之外看见一个妇人,年纪不过二十多岁,手持文券,跪在道旁,口中叫喊:“只求虞老爷收用。”继武唤她上船,取文契一看,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,要连人带产投靠进来为仆的。继武问她道:“看你这个模样,有些大家举止,为什么要想投靠?丈夫又不见面,叫你这妇人出头,赶到路上来叫喊?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原是旧家,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产,凡有地亩相连、屋宇相接的,定要谋来凑锦。那些失业之人,不是出于情愿,个个都怀恨在心。起先祖公未死,一来有些小小时运,不该破财,二来公公是个生员,就有些官符口舌,只要费些银子,也还抵挡得祝不想时运该倒,未及半载,祖公相继而亡,丈大年小,又是个平民,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齐发作,都往府县告起状来。

  一年之内,打了几十场官司,家产费去一大半。如今还有一桩奇祸,未曾销缴。丈夫现在狱中,不是钱财救得出、分上讲得来的,须是一位显宦替他出头分理,当做己事去做,方才救得出来。如今本处的显宦只有老爷,况且这桩事情又与老爷有些干涉,虽是丈夫的事,却与老爷的事一般。所以备下文书,叫小妇人前来投靠。凡是家中的产业,连人带土都送与老爷,只求老爷不弃轻微,早些收纳。”继武听了此言,不胜错愕,问她:“未曾一缴的是桩什么事?为何干涉于我?莫非我不在家,奴仆借端生事,与你丈夫两个一齐惹出祸来,故此引你投靠,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认做管家,覆庇你们做那行势作恶的事么?”那妇人道:“并无此事。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阁,名为三与搂,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。管业多年,并无异说。谁想到了近日,不知什么仇人递了一张匿名状子,说丈夫是强盗窝家,祖孙三代俱做不良之事,现有二十锭元宝藏在三与楼下,起出真赃,便知分晓。县官见了此状,就密差几个应捕前来起赃。

  谁想在地板之下,果然起出二十锭元宝。就把丈夫带入县堂,指为窝盗,严刑夹打,要他招出同伙之人与别处劫来的赃物。

  丈夫极力分拆,再辩不清。这宗银子不但不是己物,又不知从何处飞来。只因来历不明,以致官司难结。还喜得没有失主,问官作了疑狱,不曾定下罪名。丈夫终日思想:这些产业原是府上出来的,或者是老爷的祖宗预先埋在地下,先太老爷不知,不曾取得,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贻害于人。如今不论是不是,只求老爷认了过来,这宗银子就有着落。银子一有着落,小妇人的丈夫就从死中得活了。性命既是老爷救,家产该是老爷得。

  何况这座园亭、这些楼屋,原是先太老爷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,物各有主,自然该归与府上,并没有半点嫌疑,求老爷不要推却。”继武听了这些话,甚是狐疑,就回复她道:“我家有禁约在先,不受平民的投献,这‘靠身’二字不必提起。就是那座园亭、那些搂屋,俱系我家旧物,也是明中正契出卖与人,不是你家占去的,就使我要,也要把原价还你,方才管得过来,没有白白退还之理。至于那些元宝,一发与我无干,不好冒认。你如今且去,待我会过县官,再叫他仔细推详,定要审个明白。若无实据,少不得救你丈夫出来,决不冤死他就是。”妇人得了此言,欢喜不尽,千称万谢而去。

  但不知这场祸患从何而起,后来脱与不脱?只剩一回,略观便晓。

第三回 老侠士设计处贪人 贤令君留心折疑狱

  虞继武听了妇人的话,回到家中,就把自己当做问官,再三替他推测道:“莫说这些财物不是祖上所遗,就是祖上所遗,为什么子孙不识,宗族不争,倒是旁人知道,走去递起状来?状上不写名字,分明是仇害无疑了。只是那递状之人就使与他有隙,哪一桩歹事不好加他,定要指为窝盗?起赃的时节又能果应其言,却好不多不少,合著状上的数目;难道那递状之人为报私仇,倒肯破费千金,预先埋在它地上,去做这桩呆事不成?”想了几日,并无决断,就把这桩疑事刻刻放在心头,睡里梦里定要噫呀几声,哝聒几句。

  太夫人听见,问他为着何事。继武就把妇人的话细细述了一番。太夫人初听之际也甚是狐疑,及至想了一会,就忽然大悟道:“是了,是了!这主银子果然是我家的,他疑得不错。你父亲在日,曾有一个朋友,是远方之人,他在三与楼下宿过几夜,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,钻入地板之中。他临去的时节,曾对你父亲说过,叫他不可卖楼,将来必有横财可得。这等看起来,就是财神出现。你父亲不曾取得,所以嫁祸于人。竟去认了出来,救他一命就是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这些说话,还有些费解,仕宦口中说不得荒唐之事。何况对了县父母讲出‘白老鼠’,三个字来,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,故意创为此说,好欺骗愚人?况且连这个白老鼠也不是先人亲眼见,的连这句荒唐话也不是先人亲口讲的,玄而又虚,真所谓痴人说梦。既是我家的财物,先人就该看见,为什么自己不见露形,反现在别人眼里?这是必无之事,不要信他。毕竟要与县父母商量,审出这桩疑事,救了无罪之民,才算个仁人君子。”正在讲话之际,忽有家人传禀,说:“县官上门参谒。”继武道:“正要相会,快请进来!”知县谒见之后,说了几句闲话,不等虞继武开口,先把这桩疑事请教主人,说:“唐某那主赃物,再三研审,不得其实。” 

  昨日又亲口招称说:“起赃之处,乃府上的原产,一定是令祖所遗。故此卑职一来奉谒,二来请问老大人,求一个示下,不知果否?”继武道:“寒家累代清贫,先祖并无积蓄,这主赃物,学生不敢冒认,以来不洁之名。其间必有他故,也未必是窝盗之赃,还求老父母明访暗察,审出这桩事来,出了唐犯之罪才好。”知县道:“太翁仙逝之日,老大人尚在髻龄,以前的事或者未必尽晓。何不请问太夫人,未经弃产之时,可略略有些见闻否?”继武道:“已曾问过家母,家母说来的话颇近荒唐,又不出于先人之口,如今对了老父母不便妄谈,只好存而不论罢了。”知县听见这句话,毕竟要求说明。继武断不肯说。亏了太夫人立在屏后,一心要积阴功,就吩咐管家出来,把以前的说话细述一遍,以代主人之口。知县听罢,默默无言,想了好一会,方才对管家道:“烦你进去再问一声,说:‘那看见白鼠的人住在哪里,如今在也不在,他家贫富如何,太老爷在日与他是何等的交请,曾有缓急相通之事否?’求太夫人说个明白。今日这番问答就当做审事一般,或者无意之中倒决了一桩疑狱,也未见得。”管家进去一会,又出来禀复道:“太夫人说,那看见白鼠的,乃远方人氏,住在某府某县,如今还不曾死。他的家资极厚,为人仗义疏财,与太老爷有金石之契。看见太老爷卖去园亭,将来还有卖楼之事,就要捐金取赎。太老爷自己不愿,方才中止。起先那句话,是他临行之际说出来的。”知县又想一会,吩咐管家,叫他进去问道:“既然如此,太老爷去世之后,他可曾来赴吊?相见太夫人,问些什么说话?一发讲来。”管家进去一会,又出来禀复道:“太夫人说,太老爷殁了十余年,他方才知道,特地赶来祭奠。看见楼也卖去,十分惊骇,又问:‘我去之后,可曾得些横财?’太夫人说:‘并不曾有。’他就连声叹息,说:‘便宜了受业之人!欺心谋产,又得了不义之财,将来心有横祸。’他去之后,不多几日,就有人出首唐家,弄出这桩事。太夫人常常赞服,说他有先见之明。”知县听到此处,就大笑起来,对了屏风后深深打一躬道:“多谢太夫人教导,使我这愚蒙县令审出一桩奇事来。如今不消说得,竟烦尊使递张领状,把那二十锭元宝送到府上来就是了。”继武道:“何所见而然?还求老父母明白赐教。”知县道:“这二十锭元宝,也不是令祖所遗,也不是唐犯所劫,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赎产。因先太翁素性廉介,坚执不从,故此埋下这主财物,赠与先太翁,为将来赎产之费的。只因不好明讲,所以假托鬼神,好等他去之后,太翁掘取的意思。及至赴吊之时,看见不赎园亭,又把住楼卖去,就知道这主财物反为仇家所有。心上气愤不过,到临去之际丢下一张匿名状词,好等他破家荡产的意思。如今真情既白,原物当还,竟送过来就是了。还有什么讲得!” 

  虞继武听了,心上虽然赞服,究竟碍了嫌疑,不好遽然称谢,也对知县打了一躬,说他:“善察迩言,复多奇智,虽龙图复出,当不至此。只是这主财物虽说是侠士所遗,究竟没人证见,不好冒领,求老父母存在库中,以备赈饥之费罢了。” 

  正在推让之际,又有一个家人,手持红帖,对了主人轻轻地禀道:“当初讲话的人现在门首,说从千里之外赶来问候太夫人的。如今太爷在此,本不该传,只因当日的事情是他知道,恰好来在这边,所以传报老爷,可好请进来质问?”虞继武大喜,就对知县说知。知县更加踊跃,叫快请进来。

  只见走到面前,是个童颜鹤发的高士,藐视新贵,重待故人,对知县作了一揖,往后面竟走,说:“我今日之来,乃问候亡友之妻,不是趋炎附热。贵介临门,不干野叟之事,难以奉陪。引我到内室之中,去见嫂夫人罢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老伯远来,不该屈你陪客,只因县父母有桩疑事要访问三老,难得高人到此,就屈坐片刻也无妨。”此老听见这句话,方才拱手而坐。知县陪了一茶,就打躬问道:“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桩盛德之事,起先没人知觉,如今遇了下官,替你表白出来了。那藏金赠友、不露端倪、只以神道设教的事,可是老先生做的么?”此老听见这句话,不觉心头跳动,半晌不言。踌躇了一会,方才答应他道:“山野之人,哪有什么盛德之事?这句说话,贤使君问错了。”虞继武道:“白鼠出现的话,闻得出于老伯之口。如今为这一桩疑事,要把窝盗之罪加与一个良民,小侄不忍,求县父母宽释他。方才说到其间,略略有些头绪,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,求老伯一言以决。”此老还故意推辞,不肯直说。直到太夫人传出话来,求他吐露真情,好释良民之罪,此老方才大笑一场,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,一齐倾倒出来,与知县所言,不爽一字。连元宝上面凿的什么字眼,做的什么记号,叫人取来质验,都历历不差。

  知县与继武称道此老的盛德。此老与继武夸颂知县的神明。

  知县与此老又交口赞叹,说继武“不修宿怨,反沛新恩,做了这番长厚之事,将来前程远大,不卜可知”。你赞我,我赞你,大家讲个不祝只是两班皂快立在旁边,个个掩口而笑,说:“本官出了告示,访拿匿名递状之人,如今审问出来,不行夹打,反同他坐了讲话,岂不是件新闻!”知县回到县中,就取那二十锭元宝,差人送上门来,要取家人的领状。继武不收,写书回复知县,求他把这项银两给与唐姓之人,以为赎产之费。一来成先人之志,二来遂侠客之心,三来好等唐姓之人别买楼房居住,庶使与者受者两不相亏,均颂仁侯之异政。

  知县依了书中的话,把唐犯提出狱来,给还原价,取出两张卖契,差人押送上门,把楼阁园亭交还原主管业。当日在三与楼上举酒谢天,说:“前人为善之报,丰厚至此;唐姓为恶之报,惨酷至此。人亦何惮而不为善,何乐而为不善哉!”唐姓夫妇依旧写了身契,连当官所领之价,一并送上门来,抵死求他收用。继武坚辞不纳,还把好言安慰他。唐姓夫妇刻了长生牌位,领回家去供养。虽然不蒙收录,仍以家主事之,不但报答前恩,也要使旁人知道,说他是虞府家人,不敢欺负的意思。

  众人有诗一首,单记此事,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。

  其诗云: 

  割地予人去,连人带产来。

  存仁终有益,图利必生灾。

  [评] 

  县令之神明,老友之任侠,与继武之廉静居乡、不修宿怨,三者均堪不朽。仕宦居官者,当以县令为法;居乡者,当以继武为法。独是庶民之有财力者,不当以老叟为法,因其匿名递状一节不可训耳。然从来侠客所行之事,可训者绝少;如其可训,则是义士,非侠客也。义与侠之分,在可训不可训之间而已矣。

夏宜楼

第一回 浴荷池女伴肆顽皮 慕花容仙郎驰远目

  诗云:

  两村姐妹一般娇,同住溪边隔小桥。

  相约采莲期早至,来迟罚取荡轻桡。

  又云: 

  采莲欲去又逡巡,无语低头各祷神。

  折得并头应嫁早,不知佳兆属何人。

  又云: 

  不识谁家女少年,半途来搭采莲船。

  荡舟懒用些须力,才到攀花却占先。

  又云: 

  采莲只唱采莲词,莫向同侪浪语私。

  岸上有人闲处立,看花更看采花儿。

  又云: 

  人在花中不觉香,离花香气远相将。

  从中悟得勾郎法,只许郎看不近郎。

  又云: 

  姊妹朝来唤采蕖,新汝草草欠舒徐。

  云鬟摇动浑松却,归去重教阿母梳。

  这六首绝句,名为《采莲歌》,乃不肖儿时所作。共得十首,今去其四。凡作采莲诗者,都是借花以咏闺情,再没有一首说着男子。又是借题以咏美人,并没有一句说着丑妇。可见荷花不比别样,只该是妇人采,不该用男子摘;只该入美人之手,不该近丑妇之身。

  世间可爱的花卉不知几千百种,独有荷花一件更比诸卉不同:不但多色,又且多姿;不但有香,又且有韵;不但娱神悦目,到后来变作莲藕,又能解渴充饥。古人说她是“花之君子”,我又替她别取一号,叫做“花之美人”。这一种美人,不但在偎红倚翠、握雨携云的时节方才用得她着,竟是个荆钗裙布之妻,箕帚苹蘩之妇,既可生男育女,又能宜室宜家。自少至老,没有一日空闲、一时懒惰。开花放蕊的时节,是她当令之秋,那些好处都不消说得,只说她前乎此者与后乎此者。自从出水之际,就能点缀绿波,雅称荷钱之号。未经发蕊之先,便可饮漱清香,无愧碧简之誉。花瓣一落,早露莲房。荷叶虽枯,犹能适用。这些妙处,虽是她的绪余,却也可矜可贵。比不得寻常花卉,不到开放之际,毫不觉其可亲;一到花残絮舞之后,就把她当了弃物。古人云:“弄花一年,看花十日。” 

  想到此处,都有些打算不来。独有种荷栽藕,是桩极讨便宜之事,所以将她比做美人。

  我往时讲一句笑话,人人都道可传,如今说来请教看官,且看是与不是:但凡戏耍亵押之事,都要带些正经,方才可久。

  尽有戏耍亵狎之中,做出正经事业来者。就如男于与妇人交媾,原不叫做正经,为什么千古相传,做了一件不朽之事?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,生得儿子出来,绵百世之宗祧,存两人之血脉,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,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!因说荷花,偶然及此,幸勿怪其饶舌。

  如今叙说一篇奇话,因为从采莲而起,所以就把采莲一事做了引头,省得在树外寻根,到这移花接木的去处,两边合不着榫也。

  元朝至正年间,浙江婺州府金华县,有一位致仕的乡绅,姓詹,号笔峰,官至徐州路总管之职。因早年得子二人,先后皆登仕路,故此急流勇退,把未尽之事付与两位贤郎,终日饮酒赋诗为追陶仿谢之计。中年生得一女,小字娴娴,自幼丧母,俱是养娘抚育。詹公不肯轻易许配,因有儿子在朝,要他在仕籍里面选一个青年未娶的,好等女儿受现成封诰。

  这位小姐既有秾桃艳李之姿,又有璞玉浑金之度,虽生在富贵之家,再不喜娇妆艳饰,在人前卖弄娉婷。终日淡扫蛾眉,坐在兰房,除女工绣作之外,只以读书为事。詹公家范极严,内外男妇之间最有分别。家人所生之子,自十岁以上者就屏出二门之外,即有呼唤,亦不许擅入中堂,只立在阶沿之下听候使令。因女儿年近二八,未曾赘有东床,恐怕她身子空闲,又苦于寂寞,未免要动怀春之念,就生个法子出来扰动她:把家人所生之女,有资性可教面目可观者,选出十数名来,把女儿做了先生,每日教她写字一张,识字几个,使任事者既不寂寞,又不空闲,自然不生他想。哪里知道,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过的,不消父母防闲,她自己也会防闲。自己知道年已及笄,芳心易动,刻刻以惩邪遏欲为心。见父亲要她授徒,正合著自家的意思,就将这些女伴认真教诲起来。

  一日,时当盛夏,到处皆苦炎蒸。她家亭榭虽多,都有日光晒到,难于避暑。独有高楼一所,甚是空旷,三面皆水,水里皆种芙蕖,上有绿槐遮蔽,垂柳相遭,自清早以至黄昏,不漏一丝日色。古语云“夏不登楼”,独有他这一楼偏宜于夏,所以詹公自题一匾,名曰“夏宜楼”。娴娴相中这一处,就对父亲讲了,搬进里面去祝把两间做书室,一间做卧房,寝食俱在其中,足迹不至楼下。

  偶有一日,觉得身体困倦,走到房内去就寝。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顽皮不过的,张得小姐去睡,就大家高兴起来,要到池内采荷花,又无舟楫可渡。内中有一个道:“总则没有男人,怕什么出身露体?何不脱了衣服,大家跳下水去,为采荷花,又带便洗个凉澡,省得身子烦热,何等不妙!”这些女伴都是喜凉畏暑,连这一衫一裤都是勉强穿着的,巴不得脱去一刻,好受一刻的风凉。况有绿水红莲与她相映,只当是女伴里面又增出许多女伴来,有什么不好。就大家约定,要在脱衫的时节一齐脱衫,解裤的时节一齐解裤,省得先解先脱之人露出惹看的东西,为后解后脱之人所笑。果然不先不后,一齐解带宽裳,做了个临潼胜会,叫做“七国诸侯一同赛宝”。你看我,我看你,大家笑个不祝脱完之后,又一同下水,倒把采莲做了末着,大家玩耍起来。也有摸鱼赌胜的,也有没水争奇的,也有在叶上弄珠的,也有在花间吸露的,也有搭手并肩交相摩弄的,也有抱胸搂背互讨便宜的,又有三三两两打做一团、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。

  正在吵闹之际,不想把娴娴惊醒,偏寻女使不见,只听得一片笑声,就悄悄爬下床来。步出绣房一看,只见许多狡婢,无数顽徒,一个个赤身露体都浸在水中。看见小姐出来,哪一个不惊慌失色?上又上不来,下又下不去,都弄得进退无门。

  娴娴恐怕呵叱得早,不免要激出事来,倒把身子缩进房去,佯为不知,好待她们上岸。直等衣服着完之后,方才唤上楼来,罚她一齐跪倒,说:“做妇女的人,全以廉耻为重,此事可做,将来何事不可为!”众人都说:“老爷家法森严,并无男子敢进内室。恃得没有男人,才敢如此。求小姐饶个初犯!”娴娴不肯轻恕,只分个首从出来。为从者一般吃打,只保得身有完肤;为首倡乱之人,直打得皮破血流才祝詹公听见啼哭之声,叫人问其所以,知道这番情节,也说打得极是,赞女儿教诲有方。

  谁想不多几日,就有男媒女妁上门来议亲。所说之人,是个旧家子弟,姓瞿,名佶,字吉人,乃婺郡知名之士。一向原考得起,科举新案又是他的领批。一面央人说亲,一面备了盛礼,要拜在门下。娴娴左右之人,都说他俊俏不过,真是风流才子。詹公只许收入门墙,把联姻缔好之事且模糊答应,说:“两个小儿在京,恐怕别有所许,故此不敢遽诺,且待秋闺放榜之后,再看机缘。”他这句话明明说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,要他中过之后才好联姻的意思。翟吉人自恃才高,常以一甲自许,见他如此回复,就说:“这头亲事,拿定是我的,只迟得几个日子。但叫媒婆致意小姐,求她安心乐意,打点做夫人。”娴娴听见这句话,不胜之喜,说:“他没有必售之才,如何拿得这样稳?但愿果然中得来,应了这句说话也好。”及至秋闱放榜,买张小录一看,果然中了经魁。娴娴得意不过,知道自家的身子必归此人,可谓终身有靠,巴不得他早些定局,好放下这条肚肠。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,定有几时耽搁。

  娴娴望了许久,并无音耗,就有许多疑虑出来。又不知是他来议婚父亲不许,又不知是发达之后另娶豪门。从来女子的芳心,再使她动掸不得,一动之后,就不能复静,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后止。一连疑了几日,就不觉生起病来。怕人猜忌她,又不好说得,只是自疼自苦,连丫鬟面前也不敢嗟叹一句。

  不想过了几日,那个说亲的媒婆又来致意她道:“瞿相公回来了,知道小姐有恙,特地叫我来问安。叫你保重身子,好做夫人,不要心烦意乱。”娴娴听见这句话,就吃了一大惊,心上思量道:“我自己生病,只有我自己得知,连贴身服事的人都不晓得。他从远处回家,何由知道,竟着人间起安来?”踌躇了一会,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饰,说:“我好好一个人,并没有半毫灾晦,为什么没缘没故咒人生起病来?”媒婆道:“小姐不要推调,他起先说你有病,我还不信。如今走进门来,看你这个模样,果然瘦了许多,才说他讲得不错。”娴娴道:“就使果然有病,他何由得知?”媒婆道:“不知什么缘故,你心上的事体他件件晓得,就象同肠合肺的一般。不但心上如此,连你所行之事,没有一件瞒得他。他的面颜你虽不曾见过,你的容貌他却记得分明,对我说来,一毫不错。想是你们两个前生前世原是一对夫妻,故此不曾会面就预先晓得。”娴娴道:“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,何不说出几件来?”媒婆道:“只消说一件就够你吃惊了。他说自己有神眼,远近之事无一毫不见。某月某日,你曾睡在房中,竟有许多女伴都脱光了身子,下水去采莲,被你走出来看见,每人打了几板,末后那一个更打得凶,这一件事可是真的么?”娴娴道:“这等讲来,都是我家内之人口嘴不好,把没要紧的说话都传将出去,所以他得知。哪里是什么夙缘,哪里有什么神眼!”媒婆道:“别样的话传得出去,你如今自家生病,又不曾告诉别人,难道也是传出去的?况且那些女伴洗澡,他都亲眼见过,说十个之中有几个生得白,有几个生得黑,又有几个在黑白之间。还说有个披发女子,面貌肌肤尽生得好,只可惜背脊上面有个碗大的疮疤。这句说话是真是假,合得着合不着?你去想就是了。”娴娴听了这几句,就不觉口呆目定,慌做一团,心上思量道:“若说我家门户不谨,被人闪匿进来,他为什么只看丫鬟,不来调戏小姐?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?况且我家门禁最严,十岁之童都走进二门不得。他是何人,能够到此?若说他是巧语花言,要骗我家的亲事,为什么信口讲来,不见有一字差错?这等看起来,定是有些夙缘。就未必亲眼看见,也定有梦魂到此,所谓精灵不隔、神气相通的缘故了。”想到此处,就愈加亲热起来,对着媒婆道: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亲事不说,反叫你来见我?”媒婆道:“一来为小姐有恙,他放心不下,恐怕耽搁迟了,你要加出病来,故此叫我安慰一声,省得小姐烦躁。二来说老爷的意思定要选个富贵东床,他如今虽做孝廉,还怕不满老爷之意,说来未必就允,求小姐自做主张,念他有夙世姻缘,一点精灵终日不离左右,也觉得可怜。万一老爷不允,倒许了别家,他少不得为你而死。说他这条魂灵,在生的时节尚且一刻不离,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;既死之后,岂肯把这条魂灵倒收了转去?少不得死,跟着你,只怕你与那一位也过不出好日子来。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。”娴娴的意思原要嫁他,又听了那些怪异之事,得了这番激切之言,一发牢上加牢,固上加固,绝无一毫转念了。就回复媒婆道:“叫他放心,速速央人来说。老爷许了就罢,万一不许,叫他进京之后,见我们大爷二爷,他两个是怜才的人,自然肯许。”媒婆得了这句话,就去回复吉人。吉人大喜,即便央人说合,但不知可能就允。

  看官们看到此处,别样的事都且丢开,单想詹家的事情,吉人如何知道?是人是鬼?是梦是真?大家请猜一猜。且等猜不着时再取下回来看。

第二回 冒神仙才郎不测 断诗句造物留情

  吉人知道事情的缘故,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着。如今听我说来。这个情节,也不是人,也不是鬼,也不全假,也不全真,都亏了一件东西替他做了眼目。所以把个肉身男子假充了蜕骨神仙,不怕世人不信。

  这件东西的出处,虽然不在中国,却是好奇访异的人家都收藏得有,不是什么荒唐之物。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来做了戏具,所以不觉其可宝。独有此人善藏其用,别处不敢劳他,直到遴娇选艳的时节,方才筑起坛来,拜为上将;求他建立肤功,能使深闺艳质不出户而罗列于前,别院奇葩才着想而烂然于目。

  你道是件什么东西?有《西江月》一词为证:

  非独公输炫巧,离娄画策相资。微光一隙仅如丝,能使瞳人生翅。

  制体初无远近,全凭用法参差。休嫌独目把人嗤,吵者从来善视。

  这件东西名为千里镜,出在西洋,与显微、焚香、端容、取火诸镜同是一种聪明,生出许多奇巧。附录诸镜之式于后:显微镜大似金钱,下有二足。以极微极细之物置于二足之中,从上视之,即变为极宏极巨。虮虱之属,几类犬羊;蚊虻之形,有同鹳鹤。并虮虱身上之毛,蚊虻翼边之彩,都觉得根根可数,历历可观。所以叫做“显微”,以其能显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较着也。

  焚香镜其大亦似金钱,有活架,架之可以运动。下有银盘。

  用香饼香片之属置于镜之下、盘之上,一遇日光,无火自燃。

  随日之东西,以镜相逆,使之运动,正为此耳。最可爱者,但有香气而无烟,一饼龙涎,可以竟日。此诸镜中之最适用者也。

  端容镜此镜较焚香、显微更小,取以鉴形,须眉毕备。更与游女相宜,悬之扇头或系之帕上,可以沿途掠物,到处修容,不致有飞蓬不戢之虑。

  取火镜此镜无甚奇特,仅可于日中取火,用以待燧。然迩来烟酒甚行,时时索醉,乞火之仆,不胜其烦。以此伴身,随取随得,又似于诸镜之中更为适用。此世运使然,即西洋国创造之时,亦不料其当令至此也。

  千里镜此镜用大小数管,粗细不一。细者纳于粗者之中,欲使其可放可收,随伸随缩。所谓千里镜者,即嵌于管之两头,取以视远,无遐不到。“千里”二字虽属过称,未必果能由吴视越,坐秦观楚,然试千百里之内,便自不觉其诬。

  至于十数里之中,千百步之外,取以观人鉴物,不但不觉其远,较对面相视者更觉分明。真可宝也。

  以上诸镜皆西洋国所产,二百年以前不过贡使携来,偶尔一见,不易得也。自明朝至今,彼国之中有出类拔萃之士,不为员幅所限,偶来设教于中士,自能制造,取以赠人。故凡探奇好事者,皆得而有之。诸公欲广其传,常授人以制造之法。

  然而此种聪明,中国不如外国,得其传老甚少。数年以来,独有武林诸曦庵讳某者,系笔墨中知名之土,果能得其真传。所作显微、焚香、端容、取火及千里诸镜,皆不类寻常,与西洋土著者无异,而近视、远视诸眼镜更佳,得者皆珍为异宝。

  这些都是闲话,讲他何用?只因说千里镜一节,推类至此,以见此事并不荒唐。看官们不信,请向现在之人购而试之可也。

  吉人的天资最多奇慧,比之闻一知十则不足,较之闻一知二则有余。同是一事,别人所见在此,他之所见独在彼,人都说他矫情示异,及至做到后来,才知道众人所见之浅,不若他所见之深也。一日,同了几个朋友到街上购买书籍,从古玩铺前经过,看见一种异样东西摆在架上,不识何所用之。及至取来观看,见着一条金笺,写者五个小字贴在上面,道:西洋千里镜。

  众人间说:“要他何用?”店主道:“登高之时取以眺远,数十里外的山川,可以一览而尽。”众人不信,都说:“哪有这般奇事?”店主道:“诸公不信,不妨小试其端。” 

  就取一张废纸,乃是选落的时文,对了众人道:“这一篇文字,贴在对面人家的门首,诸公立在此处可念得出么?”众人道:“字细而路远,哪里念得出?”店主人道:“既然如此,就把他试验一试验。”叫人取了过去,贴在对门,然后将此镜悬起。

  众人一看,甚是惊骇,都说:“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诵得出,连纸上的笔画都粗壮了许多,一个竟有几个大。”店主道:“若还再远几步,他还要粗壮起来。到了百步之外、一里之内,这件异物才得尽其所长。只怕八咏搂上的牌匾、宝婺观前的诗对,还没有这些字大哩。”众人见说,都一齐高兴起来,人人要买。吉人道:“这件东西,诸公买了只怕不得其用,不如让了小弟罢。”众人道:“不过是登高凭远、望望景致罢了,还有什么用处?”吉人道:“恐怕不止于此。等小弟买了回去,不上一年半载,就叫他建立奇功,替我做一件终身大事。一到建功之后,就用他不着了,然后送与诸兄,做了一件公器,何等不好。”众人不解其故,都说:“既然如此,就让兄买去。我们要用的时节,过来奉借就是了。”吉人问过店主,酌中还价,兑足了银子,竟袖之而归。心上思量道:“这件东西既可以登高望远,又能使远处的人物比近处更觉分明,竟是一双千里眼,不是千里镜了。我如今年已弱冠,姻事未偕,要选个人间的绝色,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没得与人见面,低门小户又不便联姻。近日做媒的人开了许多名字,都说是宦家之女,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数里之外。我如今有了千里眼,何不寻一块最高之地去登眺起来。料想大户人家的房屋决不是在瓦上升窗、墙角之中立门户的,定有雕栏曲榭,虚户明窗。近处虽有遮拦,远观料无障蔽。待我携了这件东西,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几番,未必不有所见。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类拔萃,把她看得明明白白,然后央人去说,就没有错配姻缘之事了。”定下这个主意,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间僧房,以读书登眺为名,终日去试千里眼。望见许多院落,看过无数佳人,再没有一个中意的。不想到了那一日,也是他的姻缘凑巧,詹家小姐该当遇着假神仙。又有那些顽皮女伴一齐脱去衣裳,露出光光的身体,惹人动起兴来。到了高兴勃然的时节,忽然走出一位女子,月貌花容,又在堵姬之上,分明是牡丹独立,不问而知为花王。

  况又端方镇静,起初不露威严,过后才施夏楚。即此一事,就知道她宽严得体,御下有方,娶进门来,自然是个绝好的内助。

  所以查着根蒂,知道姓名,就急急央人说亲。又怕詹公不许,预先拜在门下,做了南容、公冶之流,使岳翁鉴貌怜才,知其可妻。

  及至到中后回家的时节,丢这小姐不下,行装未解,又去登高而望。只见她倚栏枯坐,大有病容,两靥上的香肌竟减去了三分之一,就知道她为着自己,未免有怨望之心,所以央人去问候。问候还是小事,知道吃紧的关头全在窥见底里。这一着,初次说亲不好轻易露出,此时不讲,更待何时?故此假口于媒人,说出这种神奇不测之事,预先摄住芳魂,使她疑鬼疑神,将来转动不得。

  及至媒人转来回复,便知道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镜上,就一面央人作伐,一面携了这位功臣,又去登高而望。只见她倚了危栏,不住作点头之状;又有一副笔砚、一幅诗笺摆在桌上,是个做诗的光景。料想在顷刻之间就要写出来了。“待我把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,等她一面落稿,我一面和将出来,即刻央人送去,不怕此女见了不惊断香魂,吐翻绛舌。这头亲事就是真正神仙也争夺不去了,何况世上的凡人!”想到此处,又怕媒婆脚散,卒急寻她不着,迟了一时三刻,然后送去,虽则稀奇,还不见十分可骇。就预先叫人呼唤,使她在书房坐等。自己仍上宝塔去,去偷和新诗。起先眺望,还在第四五层,只要平平望去,看得分明就罢了。此番道:“她写来的字不过放在桌上,使云笺一幅仰面朝天,决不肯悬在壁间,使人得以窥覰,非置身天半,不能俯眺人间,窥见赤文绿字。” 

  就上了一层又上一层,直到无可再上的去处,方才立定脚跟,摆定千里眼,对着夏宜楼,把娴娴小姐仔细一看。只见五条玉笋捏着一管霜毫,正在那边誊写。其诗云:

  重门深锁觉春迟,盼得花开蝶便知。

  不使花魂沾蝶影,何来蝶梦到花枝? 

  誊写到此,不知为什么缘故,忽地张惶起来,把诗笺团做一把,塞入袖中,却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覰的模样。倒把这位假神仙惊个半死,说:“我在这边偷覰,她何由知道,就忽然收拾起来?”正在那边疑虑,只见一人步上危楼,葛巾野服,道貌森然,就是娴娴小姐之父;才知道她惊慌失色把诗稿藏人袖中,就是为此。起先未到面前,听见父亲的脚步,所以预先收拾,省得败露于临时。半天所立之人,相去甚远,只能见貌,不得闻声,所以错认至此,也是心虚胆怯的缘故。心上思量道:“看这光景,还是一首未了之诗,不象四句就歇的口气。我起先原要和韵,不想机缘凑巧,恰好有个人走来,打断她的诗兴。我何不代她之劳,就续成一首,把订婚的意思寓在其中。往常是夫唱妇随,如今倒翻一局,做个夫随妇唱。只说见她吃了虚惊,把诗魂隔断,所以题完送去,替她联续起来,何等自然,何等诧异!不象次韵和去,虽然可骇,还觉得出于有心。”想到此处,就手舞足蹈起来,如飞转到书房,拈起兔毫,一挥而就。其诗云:

  只因蝶欠花前债,引得花生蝶后思。

  好向东风酬夙愿,免教花蝶两参差! 

  写入花笺,就交付媒婆,叫她急急地送去,一步也不可迟缓。

 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,做小说者偏要故意迟迟,分做一回另说。犹如詹小姐做诗,被人隔了一隔,然后联续起来,比一口气做成的又好看多少。

第三回 赚奇缘新诗半首 圆妙谎密疏一篇

  媒婆走到夏宜楼,只见詹公与小姐二人还坐在一处讲话。

  媒婆等了一会,直待詹公下楼,没人听见的时节,方才对着小姐道:“瞿相公多多致意,说小姐方才做诗,只写得一半,被老爷闯上楼来,吃了一个虚惊。小姐是抱恙的人,未免有伤贵体,叫我再来看看,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么?”娴娴听见,吓得毛骨悚然。心上虽然服他,口里只是不认,说:“我并不曾做诗。这几间楼上是老爷不时走动的,有何虚惊吃得!”媒婆道:“做诗不做诗,吃惊不吃惊,我都不知道。他叫这等讲,我就是这等讲。又说你后面半首不曾做得完,恐怕你才吃虚惊,又要劳神思索,特地续了半首叫我送来,但不知好与不好,还求你自家改正。”娴娴听到此处,一发惊上加惊,九分说是神仙,只有一分不信了。就叫取出来看,及至见了四句新诗,惊出一身冷汗。果然不出吉人所料,竟把绛舌一条吐出在朱唇之外,香魂半缕直飞到碧汉之间,呆了半个时辰不曾说话。直到收魂定魄之后,方才对着媒婆讲出几句奇话,道:“这等看起来,竟是个真仙无疑了!丢了仙人不嫁,还嫁谁来!只是一件:恐怕他这个身子还是偶然现出来的,未必是真形实像,不要等我许亲之后他又飞上天去,叫人没处寻他,这就使不得了。”媒婆道:“决无此事。他原说是神仙转世,不曾说竟是神仙。或者替你做了夫妻,到百年以后一同化了原身飞上天去,也未可知。”娴娴道:“既然如此,把我这半幅诗笺寄去与他,留下他的半幅,各人做个符验。叫他及早说亲,不可延时日。我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,叫他自做阎罗王,勾摄我的魂灵,任凭处治就是了。”媒婆得了这些言语,就转身过去回复,又多了半幅诗笺。吉人得了,比前更加跳跃,只等同偕连理。

  怎奈好事多磨,虽是“吉人”,不蒙“天相”。议亲的过来回复,说:“詹公推托如初,要待京中信来,方才定议。” 

  分明是不嫁举人要嫁进士的声口。吉人要往部门会试,恐怕事有变更,又叫媒婆过去与小姐商量,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,说:“瞿相公一到京师,自然去拜二位老爷,就一面央人作伐。只是一件:万一二位老爷也象这般势利,要等春闱放榜,倘或榜上无名,竟许了别个新贵,却怎么处?须要想个诀窍,预先传授他才好。”娴娴道:“不消虑得。一来他有必售之才,举人拿得定,进士也拿得定;二来又是神仙转世,凭着这样法术,有什么事体做不来?况且二位老爷又是极信仙佛的,叫他显些小小神通,使二位老爷知道。他要趋吉避凶,自然肯许。我之所以倾心服他,肯把终身相托者,也就是为此。难道做神仙的人,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,倒被凡人夺了去不成?”媒婆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就把这些说话回复了吉人。连媒婆也不知就里,只说他果是真仙,回复之后他自有神通会显,不消忧虑。

  吉人怕露马脚,也只得糊徐应她。心上思量道:“这桩亲事有些不稳了。我与她两位令兄都是一样的人,有什么神通显得?只好凭着人力央人去说亲,他若许得更好,他若不许,我再凭着自己的力量去挣他一名进士来,料想这件东西是他乔梓三人所好之物,见了纱帽,自然应允。若还时运不利,偶落孙山,这头婚姻只索丢手了。难道还好充做假神仙,去赖人家亲事不成?”立定主意,走到京中,拜过二詹之后,即便央人议婚。果然不出所料,只以“榜后定议”为词。吉人就去奋志青云,到了场屋之中,竭尽生平之力。真个是文章有用,天地无私,挂出榜来,巍然中在二甲。此番再去说亲,料想是满口应承,万无一失的了。不想他还有回复,说:“这一榜之上,同乡未娶者共有三人,都在求亲之列。因有家严在堂,不敢擅定去龋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写在家报之中,请命家严,待他自己枚卜。”吉人听了这句话,又重新害怕起来,说:“这三个之中,万一卜着了别个,却怎么处?我在家中还好与小姐商议,设些机谋,以图万一之幸。如今隔在两处,如何照应得来?” 

  就不等选馆,竟自告假还乡。《西厢记》上有两句曲子,正合著他的事情,求看官代唱一遍:只为着翠眉红粉一佳人,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。

  丢了翰林不做,赶回家去求亲,不过是为情所使;这头亲事,自然该上手了。不想到了家中,又合著古语二句: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

  原来那两名新贵,都在未曾挂榜之先,就束装归里。因他临行之际曾央人转达二詹,说:“此番下第就罢,万一侥幸,望在宅报之中代为缓颊,求订朱陈之好。”所以吉人未到,他已先在家中,个个都央人死订。把娴娴小姐惊得手忙脚乱。闻得吉人一到,就叫媒婆再四叮咛:“求他速显神通,遂了初议。若被凡人占了去,使我莫知死所,然后来摄魄勾魂,也是不中用的事了!”吉人听在耳中,茫无主意。也只得央人力恳。知道此翁势利,即以势利动之,说:“我现中二甲,即日补官。

  那两位不曾殿试,如飞做起官来,也要迟我三年。若还同选京职,我比他多做一任。万一中在三甲,补了外官,只怕他做到白头,还赶我不上。”那两个新贵也有一番夸诞之词,说:“殿试过了的人,虽未授官,品级已定。况又未曾选馆,极高也不过部属。我们不曾殿试,将来中了鼎甲,也未可知。况且有三年读书,不怕不是馆职,好歹要上他一乘。”詹公听了,都不回言。只因家报之中曾有“枚卜”二字,此老势利别人,又不如势利儿子,就拿来奉为号令,定了某时某日,把三个姓名都写做纸阄,叫女儿自家拈取,省得议论纷纷,难于决断。

  娴娴闻得此信,欢笑不已,说:“他是个仙人,我这边一举一、动一步一趋,他都有神眼照?,何况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,不来显些法术,使我拈着他人之理?”就一面使人知会,叫他快显神通,一面抖擞精神,好待临时阄龋到了那一日,詹公把三个名字上了纸阄,放在金瓶之内,就如朝廷卜相一般。对了天地祖宗,自己拜了四拜,又叫女儿也拜四拜,然后取一双玉箸交付与她,叫她向瓶内揭龋娴娴是胆壮的人,到手就揭,绝无畏缩之形。谁知事不凑巧,神仙拈不着,倒拈着一个凡人。就把这位小姐惊得柳眉直竖,星眼频睃,说他“往日的神通,都到哪里去了”!正在那边愁闷,詹公又道:“阄取已定。”叫她去拜谢神明。娴娴方怪神道无灵,怨恨不了,哪里还肯拜谢。亏得她自己聪明,有随机应变之略,就跪在詹公面前,正颜厉色地禀道:“孩儿有句说话,要奉告爹爹,又不敢启齿,欲待不说,又怕误了终身。”詹公道:“父母面前有什么难说的话,快些讲来。”娴娴就立起道:“孩儿昨夜得一梦,梦见亡过的母亲对孩儿说道:‘闻得有三个贵人来说亲事,内中只有一个该是你的姻缘,其余并无干涉。’孩儿问是哪一个,母亲只道其姓,不道其名,说出一个‘瞿’字,叫孩儿紧记在心,以待后验。不想到了如今反阄着别个,不是此人,故此犹豫未决,不敢拜谢神明。”有个“期期不奉诏”之意。

  詹公想了一会道:“岂有此理!既是母亲有灵,为什么不托梦与我,倒对你说起来?既有此说,到了这枚卜之时,就该显些神力前来护佑他了,为何又拈着别人?这句邪话我断然不信!”娴娴道:“信与不信,但凭爹爹。只是孩儿以母命为重,除了姓瞿的,断然不嫁。”詹公听了这一句,就大怒起来,道:“在生的父命倒不依从,反把亡过的母命来抵制我!况你这句说话甚是荒唐,焉知不是另有私情,故意造为此说?既然如此,待我对着她的神座祷祝一番,问她果有此说否。若果有此说,速来托梦与我。倘若三夜无梦,就可见是捏造之词,不但不许瞿家,还要查访根由,究你那不端之罪!”说了这几句,头也不回,竟走开去了。

  娴娴满肚惊疑,又受了这番淩辱,哪里愤激得了!就写一封密劄,叫媒婆送与吉人,前半段是怨恨之词,后半段是永诀之意。吉人拆开一看,就大笑起来,道:“这种情节我早已知道了。烦你去回复小姐说,包他三日之内,老爷必定回心,这头亲事断然归我。我也有密劄在此,烦你带去,叫小姐依计而行,决然不错就是了。”媒婆道:“你既有这样神通,为什么不早些显应,成就烟缘,又等他许着别个?”吉人道:“那是我的妙用。一来要试小姐之心,看她许着别人,改节不改节;二来气她的父亲不过,故意用些巧术,要愚弄他一番;三来神仙做事全要变幻不测,若还一拈就着,又觉得过于平常,一些奇趣都没有了。”媒婆只说是真,就捏了这封密劄,去回复娴娴。娴娴正在痛哭之际,忽然得了此书,拆开一看,不但破涕为笑,竟拜天谢地起来,说:“有了此法,何愁亲事不成!” 

  媒婆问她什么法子,她只是笑而不答。

  到了三日之后,詹公把她叫到面前,厉言厉色地问道:“我已祷告母亲,问其来历,叫她托梦与我,如今已是三日,并无一毫影响,可见你的说话都是诳言!既然捏此虚情,其中必有缘故,快些说来我听!”娴娴道:“爹爹所祈之梦,又是孩儿替做过了。母亲对孩儿说,爹爹与姬妾同眠,她不屑走来亲近。只是跟着孩儿说:‘你爹爹既然不信,我有个凭据到他,只怕你说出口来,竟要把他吓倒。’故此孩儿不敢轻说,恐怕惊坏了爹爹。”詹公道:“什么情由,就说得这等利害?既然如此,你就讲来。”娴娴道:“母亲说:爹爹祷告之时,不但口中问他,还有一道疏文烧去,可是真的么?”詹公点点头道:“这是真的。”娴娴道:“要问亲事的话确与不确,但看疏上的字差与不差。她说这篇疏文是爹爹瞒着孩儿做的,旋做旋烧,不曾有人看见。她亲口说与孩儿,叫孩儿记在心头,若还爹爹问及,也好念将出来做个凭据。”詹公道:“不信有这等奇事,难道疏上的话你竟念得出来?”娴娴道:“不但念得出,还可以一字不差,若差了一字,依旧是捏造之言,爹爹不信就是了。”说过这一句,就轻启朱唇,慢开玉齿,试梁间之燕语,学柳外之莺声,背将出来,果然不差一字。

  詹公听了,不怕他不毛骨悚然。惊诧了一番,就对娴娴道:“这等看来,鬼神之事并不荒唐,百世姻缘果由前定,这头亲事竟许瞿家就是了。”当日就吩咐媒婆,叫他不必行礼,择了吉日,竟过来赘亲。恰好成亲的时节,又遇着夏天,就把授徒的去处做了洞房,与才子佳人同偕伉俪。

  娴娴初近新郎,还是一团畏敬之意,说他是个神仙,不敢十分亵狎。及至睡到半夜,见他欲心太重,道气全无,枕边所说的言语都是些尤云?雨之情,并没有餐霞吸露之意,就知道不是仙人,把以前那些事情,件件要查问到底。吉人骗了亲事上手,知道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满的时候了,若不把直言告禀,等她试出破绽来,倒是桩没趣的事,就把从前的底里和盘托出。

  原来那一道疏文,是他得了枚卜之信,日夜忧煎,并无计策,终日对着千里镜长吁短叹,再四哀求,说:“这个媒人原是你做起的,如今弄得不上不下,如何是好?还求你再显威灵,做完了这桩奇事,庶不致半途而废,埋没了这段奇功,使人不知爱重你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拿来悬在中堂,志志诚诚拜了几拜。

  拜完之后,又携到浮屠之上,注目而观。只见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来,正在那边写字,吉人只说也是做诗,要把骗小姐的法则又拿去哄骗丈人。也等他疑鬼疑神,好许这头亲事。及至仔细一看,才晓得是篇疏文。聪明之人不消传说,看见这篇文字,就知道那种情由。所以急急誊写出来,加上一封密劄,正要央人转送,不想遇着便雁,就托她将去。谁料机缘凑巧,果然收了这段奇功。

  娴娴待他说完之后,诧异了一番,就说:“这些情节虽是人谋,也原有几分天意,不要十分说假了。”明日起来,就把这件法宝供在夏宜楼,做了家堂香火,夫妻二人不时礼拜。后来凡有疑事,就去卜问他,取来一照,就觉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,所见之物就当了一首签诗,做出事来无不奇验。可见精神所聚之处,泥土草木皆能效灵。从来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,不是真有神仙、真有菩萨也。

  他这一家之人,只有娴娴小姐的尊躯,直到做亲之后才能畅览;其余那些女伴,都是当年现体之人,不须解带宽裳,尽可穷其底里。吉人瞒着小姐与她背后调情,说着下身的事,一毫不错。那些女伴都替他上个徽号,叫做“贼眼官人”。既已出乖露丑,少不得把“灵犀一点”托付与他。吉人既占花王,又收尽了群芳众艳,当初刻意求亲也就为此,不是单羡牡丹,置水面荷花于不问也。

  可见做妇人的,不但有人之处露不得身体,就是空房冷室之中、邃阁幽居之内,那“袒裼裸裎”四个字,也断然是用不着的。古语云:“漫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”露了标致的面容,还可以完名全节,露了雪白的身体,就保不住玉洁冰清,终久要被人点污也。

  [评] 

  同一镜也,他人用以眺远,吉人用以选艳,此等聪明,昔人有行之者矣。留木屑以铺地,储竹头以造船。此物此志,无二理也。吉人具此作用,其居官之事业,必有可观。

  但见从来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长可取,除却偷香窃玉,便少奇才;犹之做贼之人,只有贼智而无他智也。奈何! 

归正楼

第一回 发利市财食兼收 恃精详金银两失

  诗云: 

  为人有志学山丘,莫作卑污水下流。

  山到尽头犹返顾,水甘浊死不回头。

  砥澜须用山为柱,载石难凭水作舟。

  画幅单条悬壁上,好将山水助潜修。

  这首新诗要劝世上的人个个自求上达,不可安于下流。上达之人,就如登山陟岭一般,步步求高,时时怕坠,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。至于下流之人,当初偶然失足,堕在罪孽坑中,也要及早回头,想个自新之计。切不可以流水为心,高山作戒,说:“我的身子业已做了不肖之人,就像三峡的流泉,匡庐的瀑布,流出洞来,料想回不转去,索性等他流入深渊,卑污到底。”这点念头,作恶之人虽未必个个都有,只是不想回头,少不得到这般地步,要晓得水流不返,还有沧海可归;人恶不悛,只怕没有桃源可避。到了水穷山尽之处,恶又恶不去,善又善不来,才知道绿水误人,黄泉招客,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,做个中流砥柱,早早激我回头也。

  《四书》上有两句云:“虽有恶人,斋戒沐浴,亦可以事上帝。”“斋戒沐员四个字,就是说的回头。为什么恶人回头就可以事上帝?我有个绝妙的比方:为善好似天晴,作恶就如下雨。譬如终日晴明,见了明星朗月,不见一毫可喜。及至苦雨连朝,落得人心厌倦,忽然见了日色,就与祥云瑞霭一般,人人快乐,个个欢欣,何曾怪他出得稍迟、把太阳推下海去? 

  所以善人为善,倒不觉得稀奇,因他一向如此,只当是久晴的日色,虽然可喜,也还喜得平常。恶人为善,分外觉得奇特,因他一向不然,忽地如此,竟是积阴之后,陡遇太阳,不但可亲,又还亲得炎热。故此恶人回头,更为上帝所宠,得福最易。

  就像投诚纳款的盗贼,见面就要授官,比不得无罪之人,要求上进,不到选举之年,不能够飞黄腾达也。

  近日有个杀猪屠狗的人,住在持斋念佛的隔壁。忽然一日遇了回禄之灾,把持斋念佛的房产烧得罄尽,单留下几间破屋,倒是杀猪屠狗的住房。众人都说:“天道无知,报应相反!” 

  及至走去一看,那破屋里面有几行小字,贴在家堂面前。其字云:“屠宰半生,罪孽深重。今特昭告神明,以某月某日为始,改从别业,誓不杀生。违戒者天诛地灭。”众人替他算一算,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,就一齐惊异道:“难道你一念回头,就有这般显应?既然如此,为什么持斋念佛的修行了半世,反不如你?”那杀猪屠狗的应道:“也有些缘故。闻得此老近日得了个生财的妙方,三分银子可以倾做一钱,竟与真纹无异。用惯了手,终日闭户倾煎,所以失起火来,把房产烧得磐尽。”众人听了,愈加警剩古语云:“一善可以盖百恶。”这等看来,一恶也可以掩百善了。可见“回头”二字,为善者切不可有,为恶者断不可无。

  善人回头就是恶,恶人回头就是善。东西南北,各是一方,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东至西、由南抵北,方才叫做回头,只须掉过脸来,就不是从前之路了。这回野史说一个拐子回头,后来登了道岸,与世间不肖的人做个样子,省得他错了主意,只说罪深孽重、仟悔不来,索性往错处走也。

  明朝永乐年间,出了个神奇不测的拐子,访不出他姓名,查不着他乡里,认不出他面貌。只见四方之人,东家又说被拐,西家又道着骗,才说这个神棍近日去在南方,不想那个奸人早已来到北路。百姓受了害,告张缉批拿他,搜不出一件真赃,就对面也不敢动手。官府吃了亏,差些捕快捉他,审不出一毫实据,就拿住也不好加刑。他又有个改头换面之法,今日被他骗了,明日相逢,就认他不出。都说是个搅世的魔王!把一座清平世界,弄得鬼怕神愁,刻刻防奸,人人虑诈。越防得紧,他越要去打搅;偏虑得慌,他偏要来照顾。被他搅了三十余年,天下的人都没法处治。直到他贼星退命,驿马离宫,安心住在一处,改邪归正起来,自己说出姓名,叙出乡里,露出本来面目;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时常叙说一番,叫人以此为戒,不可学他。所以远近之人把他无穷的恶迹倒做了美谈,传到如今,方才知道来历。不然叫编野史的人从何处说起? 

  这个拐子是广东肇庆府高安县人,姓贝,名喜,并无表字,只有一个别号,叫做贝去戎。为什么有这个别号?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,是穿窬中的名手,人见他来,就说个暗号,道:“贝戎来了,大家谨慎!”“贝”“戎”二字合来是个“贼”字,又与他姓氏相待,故此做了暗号。及至到他手里,忽然要改弦易辙,做起跨灶的事来,说:“大丈夫要弄银子,须是明取民财,想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。为什么背明趋暗,夜起昼眠,做那鼠窃狗偷之事?”所以把“人俞”改做“马扁”,“才莫”翻为“才另”,暗施谲诈,明肆诙谐,做了这桩营业。人见他别创家声,不仍故辙,也算个亢宗之子,所以加他这个美称。其实也是褒中寓刺,上下两个字眼究竟不曾离了“贝戎”。但与乃父较之,则有异耳。

  做孩子的时节,父母劝他道:“拐子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,须有孙庞之智,贲育之勇,苏张之辩,又要随机应变,料事如神,方才骗得钱财到手。一着不到,就要弄出事来。比不得我传家的勾当是背着人做的,夜去明来,还可以藏拙。劝你不要更张,还是守旧的好。”他拿定主意,只是不肯,说:“我乃天授之才,不假人力。随他什么好汉,少不得要堕人计中。还你不错就是。”父母道:“既然如此,就试你一试。我如今立在楼上,你若骗得下来,就见手段。”贝去戎摇摇头道:“若在楼下,还骗得上去。立在上面,如何骗得下来?”父母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下来,且看用什么骗法。”及至走到楼下,叫他骗上去。贝去戎道:“业已骗下来了,何须再骗。”这句旧话传流至今,人人识得,但不辨是谁人所做的事,如今才揭出姓名。父母大喜,说他果然胜祖强宗,将来毕竟要恢宏旧业,就选一个吉日叫他出门,要发个小小利市,只不要落空就好。

  谁想他走出门去,不及两三个时辰,竟领着两名脚夫,擡了一桌酒席,又有几两席仪,连台盏杯箸,色色俱全,都是金镶银造的。擡进大门,秤了几分脚钱。打发来人转去。父母大惊,问他得来的缘故。贝去戎道:“今日乃开市吉期,不比寻常日子。若但是腰里撒撒,口里不见嗒嗒,也还不为稀罕。连一家所吃的喜酒,都出在别人身上,这个拐子才做得神奇。如今都请坐下,待我一面吃,一面说,让你们听了都大笑一场就是。”父母欢喜不过,就坐下席来,捏着酒杯,听他细说。

  原来这桌酒席是两门至戚初次会亲,吃到半席的时节,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。未经撤席之际,贝去戎随了众人立在旁边看戏,见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,料想终席之后定要撤主送他,少不得是家人引领,就想个计较出来。知道戏文闹热,两处的管家都立在旁边看戏,决不提防。又知道只会男亲,不会女眷,连新妇也不曾回来。就装做男家的小厮,闯进女家的内室。丫鬟看见,问他是谁家孩子。他说:“我是某姓家僮,跟老爷来赴席的。新娘有句说话,叫我瞒了众人说与老安人知道。故此悄悄进来,烦你引我一见。”丫鬟只说是真,果然引见主母。贝去戎道:“新娘致意老安人,叫你自家保重,不要想念他。有一句说话,虽然没要紧,也关系府上的体面,料想母子之间决不见笑,所以叫我来传言。”她说:“我家的伴当,个个生得嘴馋,惯要偷酒偷食,少刻送桌面过去,路上决要抽分,每碗取出几块,虽然所值不多,我家老安人看见,只说酒席不齐整,要讥诮她。求你到换桌的时节,差两个得当用人把食箩封好,瞒了我家伴当,预先挑送过门,省得他弄手脚。至于擡酒之人,不必太多,只消两个就有了。连帖子也交付与他,省得嘈嘈杂杂,不好款待。”那位家主婆见他说得近情,就一一依从,瞒了家人,把酒席送去。临送的时节,贝去戎又立在旁边,与家主婆唧唧哝哝说了几句私话,使擡酒的看见,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。

  等酒席擡了出门,约去半里之地,就如飞赶上去道:“你们且立祝老安人说:还有好些菜蔬,装满一屉食箩,方才遗落了,不曾加在担上,叫我赶来看守,唤你们速速转去擡了出来。”家人听见,只说是真,一齐赶了回去。贝去戎张得不见,另雇两名脚夫,擡了竟走。所以擡到家中,不但没人追赶,亦且永不败露。这是他初出茅庐第一桩燥脾之事。

  父母听见,称赞不了,说他是个神人。从此以后,今日拐东,明日骗西,开门七件事,样样不须钱买,都是些倘来之物。

  把那位穿窬老子,竟封了太上皇,不许他出门偷摸,只靠一双快手,养活了八口之家,还终朝饮酒食肉,不但是无饥而已。做上几年,声名大著,就有许多后辈慕他手段高强,都来及门受业。他有了帮手,又分外做得事来,远近数百里,没有一处的人不被他拐到骗到。家家门首贴了一行字云:知会地方,协拿骗贼。

  有个徽州当铺开在府前,那管当的人是个积年的老手,再不曾被人骗过。邻舍对他道:“近来出个拐子,变幻异常,家家防备。以后所当之物,须要看仔细些,不要着他的手。”那管当的道:“若还骗得我动,就算他是个神仙。只怕遇了区区,把机关识破,以后的拐子就做不成了。”说话的时节,恰好贝去戎有个徒弟立在面前,回来对他说了。贝去戎道:“既然如此,就与他试试手段!”偶然一日,那个管当的人立在柜台之内,有人拿一锭金子,重十余两,要当五换。管当的仔细一看,知有十成,就兑银五十两,连当票交付与他,此人竟自去了。

  旁边立着一人,也拿了几件首饰要当银子,管当的看了又看,磨了又磨。那人见他仔细不过,就对他笑道:“老朝奉!这几件首饰,所值不多,就当错了也有限,方才那锭金子倒求你仔细看看,只怕有些蹊跷。”管当的道:“那是一锭赤金,并无低假,何须看得?”那人道:“低假不低假我虽不知道,只是来当的人我却有些认得,是个有名的拐子,从来不做好事的。” 

  管当的听了,就疑心起来,取出那锭金子,重新看了一遍,就递与他道:“你看,这样金子,有什么疑心?”那人接了,走到明亮之处替他仔细一看,就大笑起来,道:“好一锭赤金,准值八两银子!你拿去递与众人,大家验一验,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。”那店内之人接了进去,磨的磨,看的看,果然试出破绽来。原来外面是真,里面是假,只有一膜金皮,约有八钱多重,里面的骨子都是精铜。

  管当的着起忙来,要想追赶,又不知去向。那人道:“他的踪迹瞒不得区区,若肯许我相酬,包你一寻就见。”管当的听了,连忙许他谢仪,就带了原金同去追赶。

  赶到一处,恰好那当金之人同着几个朋友在茶馆内吃茶。

  那人指了,叫他:“上前扭住,喊叫地方,自然有人来接应。只是一件:你是一个,他是几人,双拳不敌四手,万一这锭金子被他抢夺过去,把什么赃证弄他?”管当的道:“极说得是。” 

  就把金子递与此人,叫他立在门外,“待我喊叫地方,有了见证之后,你拿进来质对。”此人收了。

  管当的直闯进去,一把扭住当金之人,高声大叫起来。果然有许多地方走来接应,问他何故。管当的说出情由,众人就讨赃物来看。管当的连声呼唤,叫取赃物进来,并不见有人答应。及至出去抓寻,那典守赃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。当金的道:“我好好一锭赤金,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,反要弄起我来!如今没得说,当票现存,原银也未动,速速还我原物,省得经官动府!” 

  倒把他交与地方,讨个下落。地方之人都说他“自不小心,被人骗去,少不得要赔还。不然,他岂有干休之理?” 

  管当的听了,气得眼睛直竖,想了半日,无计脱身,只得认了赔还。同到店中,兑了一百两真纹,方才打发得去。

  这个拐法,又是什么情由?只因他要显手段,一模一样做成两锭赤金,一真一假。起先所当原是真的,预先叫个徒弟带着那一锭立在旁边,等他去后,故意说些巧话,好动他的疑心。

  及至取出原金,徒弟接上了手,就将假的换去,仍递与他。

  众人试验出来,自然央他追赶。后来那些关窍,一发是容易做的,不愁他不入局了。你说这些智谋,奇也不奇,巧也不巧? 

  起先还在近处掏摸,声名虽着,还不出东西两粤之间。及至父母俱亡,无有挂碍,就领了徒弟,往各处横行。做来的事,一桩奇似一桩,一件巧似一件。索性把恶事讲尽,才好说他回头。

  做小说的本意,原在下面几回,以前所叙之事,示戒非示劝也。

第二回 敛众怨恶贯将盈 散多金善心陡发

  贝去戎领了徒弟周流四方,遇物即拐,逢人就骗。知道不义之财岂能久聚,料想做不起人家,落得将来撒漫。凡是有名的妓妇,知趣的龙阳,没有一个不与他相处。赠人财物,动以百计,再没有论十的嫖钱,论两的表记。所以风月场中要数他第一个大老。只是到了一处就改换一次姓名,那些嫖过的婊子枉害相思,再没有寻访之处。

  贝去戎游了几年,十三个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。所未到者只有南北两京,心上思量道:“若使辇毂之下没有一位神出鬼没的拐子,也不成个京师地面,毕竟要去走走,替朝廷长些气概。况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厌了,只有官府不曾骗过,也不要便宜了他。就使京官没钱,出手不大,荐书也拐他几封,往各处走走,做个‘马扁游客’,也使人耳目一新。”就收拾行李,雇了极大的浪船,先入燕都,后往白下。

  有个湖州笔客要搭船进京,徒弟见他背着空囊,并无可骗之物,不肯承揽。贝去戎道:“世上没穷人,天下无弃物,就在叫化子身上骗得一件衲头,也好备逃难之用。只要招得下船,骗得上手,终有用着的去处。”就请笔客下舱,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。

  笔客问他进京何事,寓在哪里。贝去戎假借一位当道认做父亲,说:“一到就进衙斋,不在外面停泊。” 

  笔客道:“原来是某公子。令尊大人是我定门主顾,他一向所用之笔都是我的,少不得要进衙卖笔,就带便相访。”贝去戎道:“这等极好。既然如此,你的主顾决不止家父一人,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诸官,都用你的宝货。此番进去,一定要送遍的了。”笔客道:“那不待言。”贝去戎道:“是哪些人?你说来我听。”笔客就向夹袋之中取出一个经折,凡是买笔的主顾,都开列姓名。又有一篇帐目,写了某人定做某笔几帖,议定价银若干,一项一项开得清清楚楚,好待进京分送。

  贝去戎看在肚里。

  过了一两日,又问他道:“我看你进京一次也费好些盘缠,有心置货,素性多置几箱,为什么不尴不尬,只带这些?”笔客道:“限于资本,故此不能多置。” 

  贝去戎道:“可惜你会我迟了。若还在家,我有的是银子,就借你几百两,多置些货物,带到京师,卖出来还我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 

  笔客听了此言,不觉利心大动,翻来覆去想了一晚。第二日起来,道:“公子昨日之言,甚是有理。在下想来,此间去府上也还不远。公子若有盛意,何不写封书信,待我赶到贵乡,领了资本,再做几箱好笔,赶进来也未迟。这些货物,先烦公子带进去,借重一位尊使,分与各家,待我来取帐,有何不可。” 

  贝去戎见他说到此处,知道已入计中,就慨然应许。写下一张谕帖,着管事家人速付元宝若干锭与某客置货进京,不得违误。

  笔客领了,千称万谢而去。

  贝去戎得了这些货,一到京师就扮做笔客,照他单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,说:“某人是嫡亲舍弟,因卧病在家,不能远出,恐怕老爷等笔用,特着我赍送前来,任凭作价,所该的帐目,若在便中,就付些带去,以为养病之资。万一不便,等他自家来领,只有一句话要禀上各位老爷:舍弟说,连年生意淡薄,靠不得北京一处,要往南京走走。凡是由南至北经过的地方,或是贵门人,或是贵同年,或是令亲盛友,求赐几封书劄。

  荐人卖笔是桩雅事,没有什么嫌疑,料想各位老爷不惜齿颊之芬,自然应许。”那些当道见他说得近情,料想没有他意,就一面写荐书,一面兑银子,当下交付与他。书中的话不过首叙寒温,次谈衷曲,把卖笔之事倒做了余文,随他买也得,不买也得。哪里知道,醉翁之意原不在酒,单要看他柬帖上面该用什么称呼,书启之中当叙什么情节,知道这番委曲,就可以另写荐书。至于图书笔迹,都可以摹仿得来,不是什么难事。

  出京数十里,就做游客起头,自北而南,没有一处的抽丰不被他打到。只因书劄上面所叙的寒温,所谈的衷曲,一字不差,自然信煞无疑,用情惟恐不到。甚至有送事之外,又复捐囊,捐囊之外,又托他携带礼物,转致此公。所得的钱财,不止一项。至于经过的地方,凡有可做之事、可得之财,他又不肯放过一件,不单为抽丰而已。

  一日,看见许多船只都贴了纸条,写着几行大字,道:“某司某道衙门吏书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爷某上任。”他见了此字,就缩回数十里,即用本官的职衔,刻起封条印板,印上许多,把船舱外面及扶手拜匣之类各贴一张,对着来船,扬帆带纤而走。那些衙役见了,都说就是本官,走上船来一齐谒见。

  贝去戎受之有辞,把属官赍到的文书都拆开封筒,打了到日。

  少不得各有天仪,接到就送。预先上手,做了他的见面钱。

  过上一两日,就把书吏唤进官舱,轻轻地吩咐道:“我老爷有句私话对你们讲,你们须要体心,不可负我相托之意。” 

  书吏一齐跪倒,问:“有什么吩咐?”贝去戎道:“我老爷出京之日,借一主急债用了,原说到任三日就要凑还他。如今跟在身边,不离一刻。我想到任之初,哪里就有?况且此人跟到地方,一定要招摇生事,不如在未到之先设处起来,打发他转去,才是一个长策。自古道:‘众擎易举,独力难成。’烦你们众人大家攒凑攒凑,替我担上一肩。我到任之后,就设处出来还你。”那些书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,哪一个肯说没有?就如飞赶上前去,不上三日都取了回来。个个争多,人人虑少,竟收上一主横财。到了夜深人静之后,把银子并做一箱,轻轻丢下水去,自己逃避上岸,不露踪影。躲上一两日,看见接官的船只都去远了,就叫徒弟下水,把银子掏摸起来,又是一桩生意。

  到了南京,将所得的财物估算起来,竟以万计。心上思量道:“财物到盈干满万之后,若不散些出去,就要作祸生灾。不若寻些好事做做,一来免他作祟,二来借此盖愆,三来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骗之福。俗语道得好:‘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’焉知我得意一生,没有个倒运的日子?万一贼星退命,拐骗不来,要做打劫修行之事,也不能够了。”就立定主意,停了歹事不做,终日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,做个没事寻事的人。

  一日清晨起来,吃了些早饭,独自一个往街上闲走。忽然走到一处,遇着四五个大汉,一齐拦住了他,都说:“往常寻你不着,如今从哪里出来?今日相逢,料想不肯放过,一定要下顾下顾的了。”说完之后,扯了竟走。问他什么缘故,又不肯讲,都说:“你见了冤家,自然明白。”贝去戎甚是惊慌,心上思量道:“看这光景,一定是些捕快。所谓冤家者,就是受害之人,被他缉访出来,如今拿去送官的了。难道我一向作恶,反没有半毫灾晦,方才起了善念,倒把从前之事败露出来,拿我去了命不成?”正在疑惑之际,只见扯到一处,把他关在空屋之中,一齐去号召冤家,好来与他作对。贝去戎坐了一会儿,想出个不遁自遁之法,好拐骗脱身。只见门环一响,拥进许多人来,不是受害之人,反是受恩之辈。原来都是嫖过的姐妹,从各处搬到南京,做了歌院中的名妓。终日思念他,各人吩咐苍头,叫在路上遇着之时,千万不可放过。故此一见了面,就拉他回来。所谓“冤家”者,乃是“俏冤家”,并不是取命索债的冤家;“作对”的“对”字,乃是“配对”之对,不是“抵对”、“质对”之“对”也。

  只见进门之际,大家堆着笑容,走近身来相见。及至一见之后,又惊疑错愕起来,大家走了开去,却像认不得地一般。

  三三两两立在一处,说上许多私话,绝不见有好意到他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贝去戎身边有的是奇方妙药,只消一时半刻,就可以改变容颜。起先被众人扯到,关在空房之中,只说是祸事到了,乘众人不在,正好变形。就把脸上眉间略加点缀,却像个杂脚戏子,在外、未、丑、净之间,不觉体态依然,容颜迥别。那些姊妹看见,自然疑惑起来。这个才说“有些相似”,那个又道“什么相干”,有的说:“他面上无疤,为什么忽生紫印?”有的道:“他眉边没痣,为什么陡起黑星?当日的面皮却像嫩中带老,此时的颜色又在媸里生妍。”大家唧唧哝哝,猜不住口。

  贝去戎口中不说,心上思量说:“我这桩生意,与为商做客的不同。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,越要认得的多,方才立得脚祝我这桩生意不怕欺生,倒怕欺熟。妓妇认得出,就要传播开来,岂是一桩好事?虽比受害的不同,也只是不认的好。” 

  就别换一样声口,倒把她盘问起来,说:“扯进来者何心,避转去者何意?” 

  那些妓妇道:“有一个故人与你面貌相似,多年不见,甚是想念他,故此吩咐家人,不时寻觅。方才扯你进来,只说与故人相会,不想又是初交,所以惊疑未定,不好遽然近身。” 

  贝去戎道:“那人有什么好处,这等思念他?”妓妇道:“不但慷慨,又且温存,赠我们的东西,不一而足。如今看了一件,就想念他一番,故此丢撇不下。”说话的时节,竟有个少年姊妹掉下泪来。知道不是情人,与他闲讲也无益,就掩着啼痕,别了众人先走。管教这数行情泪,哭出千载的奇闻!有诗为据:从来妓女善装愁,不必伤心泪始流。

  独有苏娘怀客泪,行行滴出自心头! 

第三回 显神机字添一画 施妙术殿起双层

  贝去戎嫖过的婊子盈千累百,哪里记得许多?见了那少年姐妹,虽觉得有些面善,究竟不知姓名。见她掩着啼痕,别了众人先走,必非无故而然,就把她姓名居址与失身为妓的来历,细细问了一遍,才知道那些眼泪是流得不错的。这个姐妹叫做苏一娘,原是苏州城内一个隐名接客的私窠子。只因丈夫不肖,习于下流,把家产荡尽,要硬逼她接人。头一次接着的,就是贝去戎。贝去戎见她体态端在,不像私窠的举止,又且羞涩太甚,就问其来历,才知道为贫所使,不是出于本心。只嫖得一夜,竟以数百金赠之,叫她依旧关门,不可接客。谁想丈夫得了银子,未及两月,又赌得精光,竟把她卖入娼门,光明较着地接客,求为私窠子而不能。故此想念旧恩,不时流涕。起先见说是他,欢喜不了,故此踊跃而来。如今看见不是,又觉得面貌相同,有个睹物伤情之意,故此掉下泪来。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难忍,故此含泪而别。

  贝去戎见了这些光景,不胜凄恻,就把几句巧话骗脱了身子,备下许多礼物,竟去拜访苏一娘。

  苏一娘才见了面,又重新哭起。贝去戎佯作不知,问其端的。苏一娘就把从前的话细述一番,述完之后,依旧啼哭起来,再也劝她不祝贝去戎道:“你如今定要见他,是个什么意思?不妨对我讲一讲。难道普天下的好事,只许一个人做,就没有第二个畅汉赶得他上不成?”苏一娘道:“我要见他,有两个意思。一来因他嫖得一夜,破费了许多银子,所得不偿所失,要与他尽情欢乐一番,以补从前之缺。二来因我堕落烟花,原非得已,因他是个仗义之人,或者替我赎出身来,早作从良之计,也未见得。故此终日想念,再丢他不开。”贝去戎道:“你若要单补前情,倒未必能够;若要赎身从良,这是什么难事?在下薄有钱财,尽可以担当得起。只是一件:区区是个东西南北之人,今日在此,明日在彼,没有一定的住居,不便娶妻买妾,只好替你赎身出来,送还原主,做个昆仑押衙之辈,倒还使得。”苏一娘道:“若是交还原主,少不得重落火坑,倒多了一番进退。若得随你终身,固所愿也。万一不能,倒寻个僻静的庵堂,使我祝发为尼,皈依三宝,倒是一桩美事。” 

  贝去戎道:“只怕你这些说话还是托词,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,要做这撒手登崖之事,还你今朝作妓,明日从良,后日就好剃度。不但你的衣食之费、香火之资出在区区身上,连那如来打坐之室、伽蓝入定之乡、四大金刚护法之门、一十八尊罗汉参禅之地,也都是区区建造。只要你守得到头,不使他日还俗之心背了今日从良之志,就是个好尼僧、真菩萨,不枉我一番救度也。你可能够如此么?”苏一娘道:“你果能践得此言,我就从今日立誓,倘有为善不终,到出家之后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惨祸而死,堕落最深的地狱!”说了这一句,就走进房中,半晌不出。

  贝去戎只说她去小解,等了一会,不想走出房来,将一位血性佳人已变做肉身菩萨,竟把一头黑发、两鬓乌云剪得根根到底。又在桃腮香颊上刺了几刀,以示破釜焚舟、决不回头之意。贝去戎见了,惊得毛骨悚然。正要与她说话,不想乌龟鸨母一齐喧嚷进来,说他诱人出家,希图拐骗,闭他生意之门,绝人糊口之计,揪住了贝去戎,竟要与他拼命。贝去戎道:“你那生意之门、糊口之计,不过为‘钱财’二字罢了。不是我夸嘴说,世上的财钱都聚在区区家里,随你论百论千,都取得出。若要结起讼来,只怕我处得你死,你弄我不穷。不如做桩好事,放她出家,待我取些银子,还你当日买身之费,倒是个本等。”乌龟鸨母听了,就问他索取身钱,还要偿还使费。

  贝去戎并不短少,一一算还。领了苏一娘,权到寓中住下。当晚就分别嫌疑,并不同床宿歇,竟有“秉烛待旦”之风。

  到了次日,央些房产中人,俗名叫做“白蚂蚁”,惯替人卖房买屋,趁些居间钱过活的,叫他各处抓寻,要买所极大的房子,改造庵堂,其价不拘多少。又要于一宅之中,可以分为两院,使彼此不相混杂的。

  过了三朝五日,就有几个中人走来回话,说:“一位世宦人家,有两座园亭,中分外合,极是幽雅。又有许多余地,可以建造庵堂。要五千金现物,方可成交,少一两也不卖。”贝去戎随了中人走去一看,果然好一座园亭。就照数兑了五千,做成这主交易。把右边一所改了庵堂,塑上几尊佛像,叫苏一娘在里面修行。又替她取个法号,叫做“净莲”。因她由青楼出家,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,故此把莲花相比。左边一所依旧做了园亭,好等自己往来,当个歇脚之地。里面有三间大楼,极深极邃,四面俱有夹墙,以后拐来的赃物都好贮在其中,省得人来搜取,要做个聚宝盆的意思。楼上有个旧匾,题着“归止楼”三字。因原主是个仕宦,当日解组归来,不想复出,故此题匾示意,见得他归止于此,永不出山。谁想到了这一日,那件四方家伙竟会作起怪来,“止”字头上忽然添了一画,变做“归正楼”。

  贝去戎看屋的时节,还是“归止”,及至选了吉日,搬进楼房,擡起头来一看,觉得毫厘之差,竟有霄壤之别,与当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。心上思量道:“‘正’字与‘邪’字相反,邪念不改,正路难归。莫非是神道有灵,见我做了一桩善事,要索性劝我回头,故此加上一画,要我改邪归正的意思么?” 

  仔细看了一会,只见所添的笔迹又与原字不同。原字是凹下去的,这一画是凸起来的,黑又不黑,青又不青,另是一种颜色。

  贝去戎取了梯子,爬上去仔细一看,原来是些湿土,乃燕子衔泥簇新垒上去的。贝去戎道:“禽鸟无知,哪里会增添笔画?不消说,是天地神明假手于他的了。”就从此断了邪念,也学苏一娘厌弃红尘,竟要逃之方外。因自己所行之事绝类神仙,凡人不能测识,知道学仙容易,作佛艰难,要从他性之所近。

  就把左边的房子改了道院,与净莲同修各业,要做个仙佛同归。

  就把“归正”二字做了道号,只当神道替他命名,也好顾名思义,省得又起邪心。

  一日,对净莲道:“我们这座房子,有心改做道场,索性起他两层大殿,一边奉事三清,一边供养三宝,方才像个局面。不然,你那一边只有观音阁、罗汉堂,没有如来释迦的坐位,成个什么体统?我这边坛场狭窄,院宇萧条,又在改创之初,略而未备,一发不消说了。”净莲道:“造殿之费,动以千计。你既然出家,就断了生财之路,纵有些须积蓄,也还要防备将来,岂有仍前浪用之理?”归正道:“不妨。待我用些法术感动世人,还你一年半载,定有人来捐造。不但不要我费钱,又且不要我费力,才见得法术高强。”净莲道:“你方才学仙起头,并不曾得道,有什么法术就能感动世人,使他捐得这般容易?”归正道:“你不要管。我如今回去葬亲,将有一年之别,来岁此时方能聚首。包你回来之日,大殿已成,连三清三宝的法像,都塑得齐齐整整,只等我袖手而来,做个现成法主就是。” 

  净莲不解其故,还说是诞妄之词。

  过了几日,又说十人尊罗汉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,要乘他在家另唤名手塑过,才好出门。净莲劝他将就,他只是不肯,果然换了法身,方才出去。临去之际,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,其余弟子都带了随身。

  净莲独守禅关,将近半载,忽然有一位仕客、一位富商,两下不约而同,一齐来做善事。那位仕客说从湖广来的,带了一二千金,要替她起造大殿,安置三清。那位富商说从山西来的,也带了一二千金,要替她建造佛堂,供养三宝。这两位檀越不知何所见闻,忽有此举?归正的法术为什么这等高强?看到下回,自然了悟。

第四回 侥天幸拐子成功 堕人谋檀那得福

  仕客富商走到,净莲惊诧不已,问他什么来由忽然举此善念;况且湖广山西相距甚远,为什么不曾相约,恰好同日光临? 

  其中必有缘故。那位仕客道:“有一桩极奇的事,说来也觉得耳目一新。下官平日极好神仙,终日讲究的都是延年益寿之事,不想精诚之念感格上清,竟有一位真仙下降,亲口对我讲道:‘某处地方新建一所道院,规模已具,只少大殿一层。那位观主乃是真仙谪降,不久就要飞升。你既有慕道之心,速去做了这桩善事。后来使你长生者,未必不是此人之力。’下官敬信不过,就求他限了日期,要在今月某日起工,次月某日竖造,某月某日告成。告成之日,观主方来。与他见得一面,就是姻缘,不怕后来不成正果。故此应期而来,不敢违了仙限。”那位富商虽然与他齐到,却是萍水相逢,不曾见面过的。听他说毕,甚是疑心,就盘问他道:“神仙乃是虚无之事,毕竟有些征验才信得他,怎见得是真仙下降?焉知不是本观之人要你替他造殿,假作这番诳语,也未可知。”仕客道:“若没有征验,如何肯信服他?只因所见所闻都是神奇不测之事,明明是个真仙,所以不敢不信。”富商道:“何所见闻,可好略说一说?” 

  仕客道:“他头一日来拜,说是天上的真人。小价不信,说他言语怪诞,不肯代传。他就在大门之上写了四个字云:回道人拜。临行之际,又对小价道:‘我是他的故人,他见了拜帖,自然知道。我明日此时依旧来拜访,你们就不传,他也会出来的了,不劳如此相拒。’小价等他去后,舀一盆热水洗刷大门,谁想费尽气力,只是洗刷不去,方才说与下官知道。下官不信,及至看他洗刷,果如其言。只得唤个木匠,叫他用推刨刨去。谁想刨去一层也是如此,刨去两层也是如此,把两扇大门都刨穿了,那几个字迹依然还在。下官心上才有一二分信他,晓得‘回道人’三字是吕纯阳的别号。就吩咐小价道:‘明日再来,不可拒绝,我定要见他。’及至第二日果来,下官连忙出接。见他脊背之上负了一口宝剑,锋芒耀日,快不可当;腰间系个小小葫芦,约有三寸多长、一寸多大。下官隔了一段路先对他道:‘你既是真仙,求把宝剑脱下,暂放在一边,才好相会。如今有利器在身,焉知不是刺客?就要接见也不敢接见了。’他听了这句话,就不慌不忙把宝剑脱下,也不放在桌上,也不付与别人,竟拿来对着葫芦缓缓地插将进去,不消半刻,竟把三尺龙泉归之乌有,止剩得一个剑把塞在葫芦口内,却像个壶顶盒盖一般。你说,这种光景叫我如何不信?况且所说的话又没有一毫私心,钱财并不经手,叫下官自来起造,无非要安置三清。这是眼见的功德,为什么不肯依他?”说完之后,又问那位富商:“你是何所见而来?也有什么征验否?”富商道:“在下并无征验,是本庵一个长老募缘募到敝乡,对着舍下的门终日参禅打坐,不言不语,只有一块粉板倒放在面前,写着几行字道:募起大殿三间,不烦二位施主。钱粮并不经手,即求檀越亲往监临。功德自在眼前,果报不须身后。在下见他坐了许久,声色不动,知道是个禅僧,就问他宝山何处,他方才说出地方。在下颇有家资,并无子息,原有好善之名。又见他不化钱财,单求造殿,也知道是眼见的功德,故此写了缘簿,打发他先来。他临行的时节,也限一个日期,要在某日起工,某日建造,某日落成,与方才所说的不差一日。难道这个长老与神仙约会的不成?叫他出来一问,就明白了。” 

  净莲道:“本庵并无僧人在外面抄化,或者他说的地方不是这一处,老善人记错了。这一位宰官既然遇了真仙,要他来做善事,此番盛意,自当乐从。至于老善人所带之物,原不是本庵募化来的,如何辄敢冒认?况且尼姑造殿,还该是尼姑募缘,岂有假手僧人之理?清净法门,不当有此嫌疑之事。尊意决不敢当,请善人赍了原金往别处去访问。”富商听了,甚是狐疑,道:“他所说的话与本处印证起来,一毫不错,如何又说无干?” 

  只得请教于仕客。仕客道:“既发善心,不当中止。即使募化之事不出于他,就勉强做个檀那,也不叫做烧香搠佛。”富商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两个宿了一晚,到第二日起来,同往前后左右踱了一会儿,要替他选择基址,估算材料,好兴土木之工。不想走到一个去处,见了一座法身,又取出一件东西仔细看了一会,就惊天动地起来,把那位富商吓得毛发俱竖,口中不住地念道:“奉劝世人休碌碌,举头三尺有神明!”你说走到哪一处,看见哪一座法身,取出一件什么东西,就这等骇异?原来罗汉堂中,十八尊法像里面有一尊的面貌,竟与募化的僧人纤毫无异。富商远远望见,就吃了一惊;及至走到近处,又越看越像起来。怀中抱了一本簿子,与当日募缘之疏又有些相同。取下来一看,虽然是泥做的,却有一条红纸,写了一行大字,夹在其中,就是富商所题的亲笔。你说,看到此处,叫他惊也不惊,骇也不骇,信服不信服!就对了仕客道:“这等看起来,仙也是真仙,佛也是真佛!我们两个喜得与仙佛有缘,只要造得殿成,将来的果报竟不问可知了。”仕客见其所见,闻其所闻,一发敬信起来。

  两个刻日兴工,昼夜催督,果然不越限期,到了某月某日同时告竣,连一应法像都装塑起来。

  正在落成,忽有一位方士走到。富商仕客见他飘飘欲仙,不像凡人的举动,就问是哪一位道友,净莲道:“就是本观的观主,道号归正;回去葬了二亲,好来死心塌地做修真悟道之事的。”仕客见说是他,低倒头来就是四拜,竟把他当了真仙。

  说话之间,一字也不敢亵狎。求他取个法名,收为弟子,好回去遥相顶戴。归正一一依从。富商也把净莲当做活佛顶礼,也求她取个法名,备而不用;万一佛天保佑,生个儿子出来,就以此名相唤,只当是莲花座下之人,好使他增福延寿。净莲也一一依从。两下备了素斋,把仕客富商款待了几日,方才送他回去。

  这一尼一道,从此以后就认真修炼起来。不上十年,都成了气候。俗语道得好:“浪子回头金不换。”但凡走过邪路的人,归到正经路上,更比自幼学好的不同,叫做“大悟之后,永不再迷”,哪里还肯回头做那不端不正的事! 

  净莲与归正隔了一墙,修行十载,还不知这位道友是个拐子出身。直等他悟道之后,不肯把诳语欺人,说出以前的丑态,才知道他素行不端,比青楼出身更加污秽。所幸回头得早,不曾犯出事来。改邪归正的去处,就是变祸为祥的去处。

  净莲问归正道:“你以前所做的事都曾讲过,十件之中我已知道八九。只是造殿一事,我至今不解。为什么半年之前就拿定有人捐助,到后来果应其言?难道你学仙未成,就有这般的妙术?”归正道:“不瞒贤弟讲,那些勾当依然是拐子营生。只因贼星将退,还不曾离却命宫,正在交运接运之时,所以不知不觉又做出两件事来,去拐骗施主。还喜得所拐所骗之人都还拐骗得起,叫他做的又都是作福之事,还不十分罪过。不然,竟做了个出乖露丑的冯妇,打虎不死,枉被人笑骂一生。”净莲道:“那是什么骗法?难道一痕的字迹写穿了两扇大门,寸许的葫芦摄回了三尺宝剑,与那役鬼驱神、使罗汉带缘簿出门替人募化的事,也是拐子做得来的?”归正道:“都有缘故。那些事情做来觉得奇异,说破不值半文。总是做贼的人都有一番贼智,使人测度不来,又觉得我的聪明比别人更胜几倍。只因要起大殿,舍不得破费己资,故此想出法来,去赚人作福。知道那位仕客平日极信神仙,又知道那位富商生来极肯施舍,所以做定圈套,带两个徒弟出门。一个乔扮神仙,一个假装罗汉,遣他往湖广、山西,各行其道。自己回家葬亲,完了身背之事。不想神明呵护,到我转来之日,果应奇谋。这叫做‘人有善愿,天必从之’。天也助一半,人也助一半,不必尽是诓骗之功。”就把从前秘密之事一齐吐露出来,不觉使人绝倒。

  原来门上所题之字,是龟溺写的。龟尿入木,直钻到底,随你水洗刀削,再弄它不去。背上所负之剑,是铅锡造的,又是空心之物。葫芦里面预先贮了水银,水银遇着铅锡,能使立刻销融,所以插入葫芦,登时不见。至于罗汉的法身,就是徒弟的小像。临行之际,定要改塑一尊,说是为此。写了缘簿就寄转来,叫守院之人裹上些泥上,塞在胸前。所以富商一见,信煞无疑,做了这桩善事。

  净莲听到此处,就张眼吐舌,惊羡不已。说他有如此聪明,为什么不做正事。若把这些妙计用在兵机将略之中,分明是陈平再出,诸葛复生,怕不替朝廷建功立业,为什么将来误用了。

  可见国家用人,不可拘限资格,穿箭草窃之内尽有英雄,鸡鸣狗盗之中不无义士。恶人回头,不但是恶人之福,也是朝廷当世之福也。

  后来归正净莲一齐成了正果,飞升的飞升,坐化的坐化。

  但不知东西二天把他安插何处,做了第几等的神仙,第几尊的菩萨?想来也在不上不下之间。

  最可怪者:山西那位富商,自从造殿之后,回到家中,就连生三子;湖广那位仕客,果然得了养生之术,直活到九十余岁,才终天年。穷究起来,竟不知是什么缘故。可见做善事的只要自尽其心,终须得福,不必问他是真是假,果有果无。不但受欺受骗原有装聋做哑的阴功,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财得福的好处。世间没有温饱之家,何处养活饥寒之辈?失盗与施舍总是一般,不过有心无心之别耳! 

  [评] 

  贝去戎一生事迹,乃本传之正文,从前数段,不过一冒头耳。正文之妙自不待言,即冒头中无限烟波,已令人心醉目饱。

  山水之喻奇矣,又复继以阴晴;阴睛之譬妙矣,又复继以投诚纳款。以投诚纳款喻回头,可谓穷幽极奥,无复遗蕴矣,乃又有行路一段,取譬更精。无想不造峰巅,无语不臻堂奥,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,何故玲珑至此!然尽有玲珑其心而不能玲珑其口、玲珑其口而不能玲珑其手者,即有妙论奇思,无由落于纸上。所以天地间快人易得,快书难得,天实有以限之也。今之作者,无论少此心胸,即有此心胸,亦不能有此口与手,读《十二楼》以后,都请搁笔可也。如必欲效颦,须令五丁入腹,遍凿心窍,使之彻底玲珑,再出而镂其手口,庶可作稗官后劲耳。

萃雅楼

第一回 卖花郎不卖后庭花 买货人惯买无钱货

  诗云:

  岂是河阳县,还疑碎锦坊。

  贩来常带蕊,卖去尚余香。

  价逐蜂丛踊,人随蝶翅忙。

  王孙休惜费,难买是春光。

  这首诗,乃觉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。因到虎丘山下卖花市中,看见五采陆离,众香芬馥,低徊留之不能去。有个不居奇货、喜得名言的老叟,取出笔砚来索诗,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题此一律。市廛乃极俗之地,花卉有至雅之名,“雅俗”二字从来不得相兼,不想被卖花之人趁了这主肥钱,又享了这段清福,所以诗中的意思极赞羡他。生意之可羡者不止这一桩,还有两件贸易与他相似。哪两件? 

  书铺,香铺。

  这几种贸易合而言之,叫做“俗中三雅”,开这些铺面的人,前世都有些因果。只因是些飞虫走兽托生,所以如此,不是偶然学就的营业。是那些飞虫走兽? 

  开花铺者,乃蜜蜂化身;开书铺者,乃蠹鱼转世;开香铺者,乃香麝投胎。

  还有一件生意最雅,为什么不列在其中?开古董铺的,叫做“市廛清客”,冒了文人,岂不在三种之上?只因古董铺中也有古书,也有名花,也有沉檀速降,说此三件,古董就在其中,不肯以高文典册、异卉名香作时物观也。

  说便这等说,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。尽有生意最雅,其人极俗,在书史花香里面过了一生,不但不得其趣,倒厌花香之触鼻、书史之闷人者,岂不为书史花香之累哉!这样人的前身,一般也是飞虫走兽,只因他止变形骸,不变性格,所以如此。蜜蜂但知采花,不识花中之趣,劳碌一生,徒为他人辛苦;蠹鱼但知蚀书,不得书中之解,老死其中,止为残编殉葬;香麝满身是香,自己闻来不觉,虽有芬脐馥卵可以媚人,究竟是他累身之具。这样的人不是“俗中三雅”,还该叫他做“雅中三俗”。

  如今说几个变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,只当替斯文交易挂个招牌,好等人去下顾。只是一件:另有个美色招牌,切不可挂;若还一挂,就要惹出事来。奉劝世间标致店官,全要以谨慎为主。

  明朝嘉靖年间,北京顺天府宛平县有两个少年:一姓金,字仲雨;一姓刘,字敏叔。两人同学攻书,最相契厚。只因把杂技分心,不肯专心举业,所以读不成功,到二十岁外,都出了学门,要做贸易之事。又有个少而更少的朋友,是扬州人,姓权,字汝修;生得面似何郎,腰同沈约,虽是男子,还赛过美貌的妇人,与金、刘二君都有后庭之好。金、刘二君只以交情为重,略去一切嫌疑,两个朋友合著一个龙阳,不但醋念不生,反借他为联络形骸之具。人只说他两个增为三个,却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。

  大家商议道:“我们都是读书朋友,虽然弃了举业,也还要择术而行,寻些斯文交易做做,才不失文人之体。”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,没有几样中意的。只有书铺、香铺、花铺、古董铺四种,个个说通,人人道好,就要兼并而为之。

  竟到西河沿上赁了三间店面,打通了并做一间。中间开书铺,是金仲雨掌管;左边开香铺,是权汝修掌管;右边开花铺,又搭着古董,是刘敏叔掌管。后面有进大搂,题上一个匾额,叫做“萃雅楼”。结构之精,铺设之雅,自不待说。每到风清月朗之夜,一同聚啸其中,弹的弹,吹的吹,唱的唱,都是绝顶的技艺,闻者无不销魂。没有一部奇书不是他看起,没有一种异香不是他烧起,没有一本奇花异卉不是他赏玩起。手中摩弄的没有秦汉以下之物,壁间悬挂的尽是来唐以上之人。受用过了,又还卖出钱来,越用得旧,越卖得多,只当普天下人出了银子,买他这三位清客在那边受享。

  金、刘二人各有家小,都另在一处,独有权汝修未娶,常宿店中,当了两人的家小,各人轮伴一夜,名为守店,实是赏玩后庭花。日间趁钱,夜间行乐。你说普天之下哪有这两位神仙?合京师的少年,没有一个不慕,没有一个不妒。慕者慕其清福,妒者妒其奇欢。

  他做生意之法,又与别个不同:虽然为着钱财,却处处存些雅道。收贩的时节有三不买,出脱的时节有三不卖。哪三不买? 

  低货不买;假货不买;来历不明之货不买。

  他说:“这几桩生意都是雅事,若还收了低假之货,不但卖坏名头,还使人退上门来,有多少没趣。至于来历不明之货,或是盗贼劫来,或是家人窃出,贪贱收了,所趁之利不多,弄出官府口舌,不但折本,还把体面丧尽。麻绳套颈之事,岂是雅人清客所为?”所以把这“三不买”塞了忍气受辱之源。哪三不卖? 

  太贱不卖;太贵不卖;买主信不过不卖。

  “货真价实”四个字,原是开店的虚文,他竟当了实事做。

  所讲的数目,虽不是一口价,十分之内也只虚得一二分,莫说还到七分他断然不肯,就有托熟的主顾,见他说这些,就还这些,他接到手内,也称出一二分还他,以见自家的信行。或有不曾交易过的,认货不确,疑真作假,就兑足了银子,他也不肯发货,说:“将钱买疑惑,有什么要紧?不如别家去看!” 

  他立定这些规矩,始终不变。

  初开店的时节,也觉得生意寥寥,及至做到后来,三间铺面的人都挨挤不去。由平民以至仕宦,由仕宦以至官僚,没有一种人不来下顾。就是皇帝身边的宫女要买名花异香,都吩咐太监叫到萃雅楼上去。其驰名一至于此。凡有宫僚仕宦往来,都请他楼上坐了,待茶已毕,然后取货上去,待他评选。

  那些宫僚仕宦见他楼房精雅,店主是文人,都肯破格相待。

  也有叫他立谈的,也有与他对坐的,大约金、刘二人立谈得多,对坐得少;独有权汝修一个,虽是平民,却像有职分的一般,次次与贵人同坐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他年纪幼小,面庞生得可爱,上门买货的仕宦料想没有迂腐之人,个个有龙阳之好。见他走到面前,恨不得把膝头做了交椅,搂在怀中说话,岂忍叫他侧身而立,与自己漠不相关?所以对坐得多,立谈得少。

  彼时有严嵩相国之子严世蕃,别号东楼者,官居太史,威权赫奕,偶然坐在朝房,与同僚之人说起书画古董的事,那些同僚之人,都说萃雅楼上的货物件件都精,不但货好,卖货之人也不俗,又有几个道:“最可爱者是那小店官,生得冰清玉润,只消他坐在面前,就是名香,就是异卉,就是古董书籍了,何须看什么货!”东楼道:“莲子胡同里面少了标致龙阳,要到柜台里面去取?不信市井之中竟有这般的尤物。”讲话的道:“口说无凭,你若有兴,同去看就是了。”东楼道:“既然如此,等退朝之后,大家同去走一遭。”只因东楼口中说了这一句,那些讲话的人一来要趋奉要津,使自己说好的,他也说好,才见得气味相投;二来要在铺面上讨好,使他知道权贵上门,预先料理,若还奉承得到,这一位主顾就抵得几十个贵人,将来的生意不小,自己再去买货,不怕不让些价钱。所以都吩咐家人,预先走去知会,说:“严老爷要来看货,你可预先料理。这位仕宦不比别个,是轻慢不得的。莫说茶汤要好,就是送茶陪坐的人,也要收拾收拾,把身材面貌打扮齐整些。他若肯说个‘好’字,就是你的时运到了。难道一个严府抵不得半个朝廷?莫说趁钱,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。”金、刘二人听到这句说话,甚是惊骇,说:“叫我准备茶汤,这是本等,为什么说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来?他又不是跟官的门子、献曲的小唱,不过因官府上楼没人陪话,叫他点点货物,说说价钱。谁知习以成风,竟要看覰他起来!照他方才的话,不是看货,分明是看人了。想是那些仕宦在老严面前极口形容,所以引他上门,要做‘借花献佛’之事。此老不比别个,最是敢作敢为。他若看得中意,不是‘隔靴搔痒’、‘夹被摩疼’就可以了得事的,毕竟要认真舞弄。难道我们两个家醋不吃,连野醋也不吃不成!”私自商议了一会,又把汝修唤到面前,叫他自定主意。

  汝修道:“这有何难!待我预先走了出去,等他进门,只说不在就是了。做官的人只好逢场作戏,在同僚面前逞逞高兴罢了,难道好认真做事,来追拿访缉我不成?” 

  金、刘二人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就把他藏过一边,准备茶汤伺候。不上一刻,就有三四个仕宦随着东楼进来,仆从多人,个个如狼似虎。东楼跨进大门,就一眼覰着店内,不见有个小官,只说他上楼去了。及至走到楼上,又不见面,就对众人道:“小店官在哪里?”众人道:“少不得就来。没有我辈到此尚且出来陪话,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开去之理。”东楼是个奸雄,分外有些诡智,就晓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,预先打发开去了。

  对着众人道:“据小弟看来,此人今日决不出来见我。” 

  众人心上都说:“知会过的,又不是无心走到,他巴不得招揽生意,岂肯避人?”哪里知道,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,倒比纱帽不同,势利有时而轻,交情有时而重,宁可得罪权要,不肯得罪朋友的。

  众人因为拿得稳,所以个个肯包,都说:“此人不来,我们愿输东道。请赌一赌。”东楼就与众人赌下,只等他送茶上来。

  谁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,却是个驼背的老仆。问他小主人在哪里,老仆回话道:“不知众位老爷按临,预先走出去了。” 

  众人听见,个个失色起来,说:“严老爷不比别位,难得见面的。快去寻他回来,不可误事!” 

  老仆答应一声,走了下去。不多一会,金、刘二人走上楼来,见过了礼,就问:“严老爷要看的是哪几种货物?好取上来。”东楼道:“是货都要看,不论哪一种,只把价高难得、别人买不起的取来看就是了。”二人得了这句话,就如飞赶下楼去,把一应奇珍宝玩、异卉香,连几本书目,一齐搬了上来。摆在面前,任凭他取阅。

  东楼意在看人,买货原是末着。如今见人不在,虽有满怀怒气,却不放一毫上脸,只把值钱的货物都拣在一边,连声赞好,绝口不提“小店官”三字。拣完之后,就说:“这些货物我件件要买,闻得你铺中所说之价不十分虚诬,待我取回去,你开个实价送来,我照数给还就是了。”金、刘二人只怕他为人而来,决不肯舍人而去,定有几时坐守。守到长久的时节,自家不好意思。谁想他起身得快,又一毫不恼,反用了许多货物,心上十分感激他,就连声答应道:“只愁老爷不用,若用得着,只管取去就是了。”东楼吩咐管家收取货物,入袖的入袖,上肩的上肩,都随了主人一齐搬运出去。东楼上轿之际,还说几声“打搅”,欢欢喜喜而去。只有那些陪客甚觉无颜,不愁输了东道,只怕东楼不喜,因这小事料不着,连以后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。这是患得患失的常态。

  作者说到此处,不得不停一停。因后面话长,一时讲不断也。

第二回 保后件失去前件 结恩人遇着仇人

  金、刘二人等东楼起身之后,把取去的货物开出一篇帐来,总算一算,恰好有干金之数。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领价,直到五日之后,才送货单上门。管家传了进去,不多一会儿,就出来回复说:“老爷知道了。”金、刘二人晓得官府的心性比众人不同,取货取得急,发价发得缓,不是一次就有的,只得走了回去。

  过上三五日,又来领价。他回复的话仍照前番。从此以后,伙计二人轮班来取,或是三日一至,或是五日一来,莫说银子不见一两,清茶没有一杯,连回复的说话也贵重不过,除“知道了”三字之外,不曾增出半句话来。心上思量道:“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,领官府的银子,就像烧丹炼汞一般,毕竟得些银母才变化得出,没有空烧白炼之理。门上不用个纸包,他如何肯替你着力?”就称出五两银子,送与管事家人,叫他用心传禀,领出之后,还许抽分。只要数目不亏,就是加一扣除也情愿。家人见他知窍,就露出本心话来,说:“这主银子不是二位领得出的。闻得另有一位店官,生得又小又好,老爷但闻其名,未识其面,要把这宗货物做了当头,引他上门来相见的。只消此人一到,银子就会出来。你们二位都是有窍的人,为什么丢了钥匙不拿来开锁,倒用铁丝去掭?万一掭爵了簧,却怎么处?”二人听了这些话,犹如大梦初醒,倒惊出一身汗来。

  走到旁边去商议,说:“我们两个反是弄巧成拙了!那日等他见一面,倒未必取货回来。谁知道‘货’者,‘祸’也。如今得了货,就要丢了人;得了人,就要丢了货。少不得有一样要丢。还是丢货的是,丢人的是?”想了一会,又发起狠来,道:“千金易得,美色难求。还是丢货的是!”定了主意,过去回复管家说:“那位敝伙计还是个小孩子,乃旧家子弟,送在店中学生意的,从来不放出门,恐怕他父母计较。如今这主银子,随老爷发也得,不发也得,决不把别人家儿女拿来换银子用。况且又是将本求利,应该得的。我们自今以后,再不来了。万一有意外之事,偶然发了出来,只求你知会一声,好待我们来龋”管家笑一笑道:“请问二位,你这银子不领,宝店还要开么?”二人道:“怎么不开?”管家道:“何如!既在京师开店,如何恶识得当路之人?古语道得好:‘穷不与富敌,贱不与贵争。’你若不来领价,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,这个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?他若要睡人妻子,这就怪你不得,自然拚了性命要拒绝他。如今所说的不过是一位朋友,就送上门来与他赏鉴赏鉴,也像古董书画一般,弄坏了些也不十分减价,为什么丢了上千银子去换一杯醋吃?况且丢去之后还有别事出来,决不使你安稳。这样有损无益的事,我劝你莫做。” 

  二人听到此处,就翻然自悔起来,道:“他讲得极是。”回到家中,先对汝修哭了一场,然后说出伤心之语,要他同去领价。

  汝修断然不肯,说:“烈女不更二夫,贞男岂易三主。除你二位之外,决不再去滥交一人。宁可把这些货物算在我帐里,决不去做无耻之事!”金、刘二人又把利害谏他,说:“你若不去,不但生意折本,连这店也难开,将来定有不测之祸。”汝修立意虽坚,当不得二人苦劝,只得勉强依从,随了二人同去。

  管门的见了,喜欢不过,如飞进去传禀。东楼就叫快传进来。

  金、刘二友送进仪门,方才转去。

  东楼见了汝修,把他浑身上下仔细一看,果然是北京城内第一个美童。心上一分欢喜,就问他道:“你是个韵友,我也是个趣人,为什么别官都肯见,单单要回避我?”汝修道:“实是无心偶出,怎么敢回避老爷。”东楼道:“我闻得你提琴箫管样样都精,又会葺理花木,收拾古董,至于烧香制茗之事,一发是你的本行,不消试验的了。我在这书房里面少一个做伴的人,要屈你常住此间,当做一房外妾,又省得我别请陪堂,极是一桩便事。你心上可情愿么?”汝修道:“父母年老,家计贫寒,要觅些微利养亲,恐怕不能久离膝下。”东搂道:“我闻得你是孤身,并无父母,为什么骗起我来?你的意思,不过同那两个光棍相与熟了,一时撇他不下,所以托故推辞。难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两个铺户?他请得你起,我倒没有束修么?”汝修道:“那两个是结义的朋友,同事的伙计,并没有一毫苟且,老爷不要多疑。”东楼听了这些话,明晓得是掩饰之词,耳朵虽听,心上一毫不理。还说”与他未曾到手,情义甚疏,他如何肯撇了旧人来亲热我?”就把他留在书房,一连宿了三夜。东楼素有男风之癖,北京城内不但有姿色的龙阳不曾漏网一个,就是下僚里面顶冠束带之人,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台的,他也要破格垂青,留在后庭相见。阅历既多,自然知道好歹。看见汝修肌滑如油,臀白于雪,虽是两夫之妇,竟与处子一般。所以心上爱他不过,定要相留。这三夜之中,不知费了几许调停,指望把“温柔软款”四个字买他的身子过来。不想这位少年竟老辣不过,自恃心如铁石,不怕你口坠天花。这般讲来,他这般回复;那样说去,他那样推辞。

  东楼见说他不转,只得权时打发。到第四日上,就把一应货物取到面前,又从头细阅一遍,拣最好的留下几件,不中意的尽数发还。除货价之外,又封十二两银子送他,做遮羞钱。

  汝修不好辞得,暂放袖中,到出门之际就送与他的家人,以见“耻食周栗”之意。回到店中,见了金、刘二友。满面羞惭,只想要去寻死。金、刘再三劝慰,才得瓦全。

  从此以后看见东楼的轿子从店前经过,就趋避不遑,惟恐他进来缠扰。有时严府差人呼唤,只以病辞;等他唤过多遭,难以峻绝,就拣他出门的日子去空走一遭,好等门簿上记个名字。

  瞰亡往拜,分明以阳虎待之。

  东楼恨他不过,心上思量道:“我这样一位显者,心腹满朝,何求不得?就是千金小姐、绝世佳人,我要娶她,也不敢回个‘不’字,何况百姓里面一个孤身无靠的龙阳!我要亲热他,他偏要冷落我。虽是光棍不好,预先钧搭住他,所以不肯改适,却也气恨不过。少不得生个法子,弄他进来。只是一件:这样标致后生放在家里,使姬妾们看见未免动心,就不做出事来,也要彼此相形,愈加见得我老丑。除非得个两全之法,止受其益,不受其损,然后招他进来,实为长便。”想了一回,并没有半点机谋。

  彼时有个用事的太监,姓沙,名玉成,一向与严氏父子表里为奸、势同狼狈的,甚得官家之宠。因他有痰湿病,早间入宫侍驾,一到已刻就回私宅调理,虽有内相之名,其实与外官无异。原是个清客出身,最喜栽培花竹,收藏古董。东搂虽务虚名,其实是个假清客,反不如他实实在行。

  一日,东楼过去相访,见他收拾器玩,浇溉花卉,虽不是自家动手,却不住地呼僮叱仆,口不绝声,自家不以为烦。东楼听了,倒替他吃力,就说:“这些事情原为取乐而设,若像如此费心,反是一桩苦事了。”沙太监道:“孩子没用,不由你不费心。我寻了一世馆僮,不曾遇着一个。严老爷府上若有勤力孩子,知道这些事的,肯见惠一个也好。”东楼听了这句话,就触起心头之事,想个计较出来,回复他道:“敝衙的人,比府上更加不济。近来北京城里出了个清客少年,不但这些事情件件晓得,连琴棋箫管之类都是精妙不过的。有许多仕宦要图在身边做孩子,只是弄他不去,除非公公呼唤,他或者肯来,只是一件:此人情窦已开,他一心要弄妇人,就勉强留他,也不能长久;须是与公公一样,也替他净了下身,使他只想进来,不想出去,才是个长久之计。”沙太监道:“这有何难!待我弄个法子,去哄他进来。若肯净身就罢,万一不肯,待我把几杯药酒灌醉了他,轻轻割去此道,到醒来知觉的时节,他就不肯做太监,也长不出人道来了。”东楼大喜,叫他及早图之,不要被人弄了去。临行之际,又叮嘱一句道:“公公自己用他,不消说得;万一到百年以后用不着的时节,求你交还荐主,切不可送与别人。”沙太监道:“那何待说。我是个残疾之人,知道有几年过?做内相的料想没有儿子,你竟来领去就是。” 

  东楼设计之意原是为此,料他是个残疾之人,没有三年五载,身后自然归我,落得假手于他,一来报了见却之仇,二来做了可常之计。见他说着心事,就大笑起来。两个弄盏传杯,尽欢而别。

  到了次日,沙太监着人去唤汝修,说:“旧时买些盆景,原是你铺中的,一向没人剪剔,渐渐地繁冗了,央你这位小店官过去修葺修葺。宫里的人又开出一篇帐来,大半是云油香皂之类,要当面交付与你,好带出来点货。”金、刘二人听了这句话,就连声招揽,叫汝修快些进去。一来因他是个太监,就留汝修过宿也没有什么疑心;二来因为得罪东楼,怕他有怀恨之意,知道沙太监与他相好,万一有事,也好做一枝救兵,所以招接不遑,惟恐服事不到。

  汝修跟进内府,见过沙太监,少不得叙叙寒暄,然后问他有何使令。沙太监道:“修理花卉与点货入宫的话都是小事,只因一向慕你高名,不曾识面,要借此盘桓一番,以为后日相与之地。闻得你清课里面极是留心,又且长于音律,是京师里面第一个雅人,今日到此,件件都要相烦,切不可吝教,”汝修正有纳交之意,巴不得借此进身,求他护法。不但不肯谦逊,又且极力夸张,惟恐说了一件不能,要塞他后来召见之路。沙太监闻之甚喜,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萧鼓板之属,件件取到面前,摆下席来,叫他一面饮酒,一面敷陈技艺。汝修一一遵从,都竭尽生平之力。

  沙太监耳中听了,心上思量说:“小严的言语果然不错。这样孩子,若不替他净身,如何肯服事我?与他明说,料想不肯,不若便宜行事的是。”就对侍从之人眨一眨眼。侍从的换上药酒,斟在他杯中。汝修吃了下去,不上一刻,渐渐地绵软起来,垂头欹颈,靠在交椅之上,做了个大睡不醒的陈抟。

  沙太监大笑一声,就叫:“孩子们,快些动手!”原来未饮之先,把阉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后,此时一唤,就到面前。

  先替他脱去裈衣,把人道捏在手上,轻轻一割,就丢下地来与獬豝狗儿吃了。等他流去些红水,就把止血的末药带热捂上,然后替他抹去猩红,依旧穿上裤子,竟像不曾动掸得一般。

  汝修睡了半个时辰,忽然惊醒,还在药气未尽之时,但觉得身上有些痛楚,却不知在哪一处。睁开眼来把沙太监相了一相,倒说:“晚生贪杯太过,放肆得紧,得罪于公公了。”沙太监道:“看你这光景,身子有些困乏,不若请到书房安歇了罢。”汝修道:“正要如此。”沙太监就唤侍从之人扶他进去。

  汝修才上牙床,倒了就睡,总是药气未尽的缘故,正不知这个长觉睡到几时才醒,醒后可觉无聊?看官们看到此时,可能够硬了心肠,不替小店官疼痛否? 

第三回 权贵失便宜弃头颅而换卵 阉人图报复遗尿溺以酬涎

  汝修倒在牙床,又昏昏地睡去,直睡到半夜之后,药气散尽,方才疼痛起来,从梦中喊叫而醒。举手一摸,竟少了一件东西。摸着的地方,又分外疼痛不过。再把日间之事追想一追想,就豁然大悟,才晓得结识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敌国,昨日那番卖弄,就是取祸之由。思想到此,不由他不号啕痛哭,从四更哭起,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。只见到已牌时候,有两个小内相走进来替他道喜,说:“从今以后,就是朝廷家里的人了,还有什么官儿管得你着,还有什么男人敢来戏弄得你?”汝修听到此处,愈觉伤心,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够娶妻,连两位尊夫都要生离死别,不能够再效鸾凤了。

  正在?惶之际,又有一个小内相走进来唤他,说:“公公起来了,快出去参见。”汝修道:“我和他是宾主,为什么参见起来?”那些内相道:“昨日净了身,今日就在他管下,怕你不参!”说过这一声,大家都走了开去。汝修思量道:“我就不参见,少不得要辞他一辞,才好出去。难道不瞅不睬,他就肯放你出门?”只得爬下床来,一步一步地挣将出去。挣到沙太监面前,将要行礼,他就正颜厉色吩咐起来,既不是昨日的面容,也不像以前的声口,说:“你如今刀疮未好,且免了磕头,到五日之后出来参见。从今以后,派你看守书房,一应古董书籍都是你掌管,再拨两个孩子帮你葺理花木。若肯体心服事,我自然另眼相看,稍有不到之处,莫怪我没有面情。割去?子的人,除了我内相家中,不怕你走上天去!”汝修听了这些话,甚觉寒心,就曲着身子禀道:“既然净过身,自然要服事公公。只是眼下刀疮未好,难以服役,求公公暂时宽假,放回去将养几日;待收口之后进来服事也未迟。”沙太监道:“既然如此,许你去将养十日。”叫:“孩子们,领他出去,交与萃雅楼主人,叫他好生调理。若还死了这一个,就把那两名伙计割去?子来赔我,我也未必要他!”几个小内相一齐答应过了,就扶他出门。

  却说金、刘二人见他被沙公唤去,庆幸不了,巴不得他多住几日,多显些本事出来,等沙公赏鉴赏鉴,好借他的大树遮荫。故此放心落意,再不去接他。比不得在东楼府中睡了三夜,使他三夜不曾合眼,等不到天明就鞲了头口去接,到不得日暮就点着火把相迎。只因沙府无射猎之资,严家有攻伐之具。谁料常拼有事,止不过后队销亡;到如今自恃无虞,反使前军覆没。只见几名内相扶着汝修进门,满面俱是愁容,遍体皆无血色。只说他酒量不济,既经隔宿,还倩人扶醉而归;谁知他色运告终,未及新婚,早已作无聊之叹。说出被阉的情节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引得这两位情哥泪雨盆倾,几乎把全身淹没。送来的内相等不得他哭完,就催促金、刘二人快写一张领状,好带去回复公公,若有半点差池,少不得是苦主偿命。金、刘二人怕有干系,不肯就写。众人就拉了汝修,要依旧押他转去。

  二人出于无奈,只得具张甘结与他:“倘有疏虞,愿将身抵。” 

  金、刘打发众人去后,又从头哭了一场,遍访神医替他疗治,方才医得收口。这十日之内只以救命为主,料想图不得欢娱。

  直等收口之后,正要叙叙旧情,以为永别之计,不想许多内相拥进门来,都说:“限期已满,快些进去服役。若迟一刻,连具甘结的人都要拿进府去,照他一般阉割也未可知。”二人吓得魂飞魄散,各人含了眼泪送他出门。

  汝修进府之后,知道身已被阉,料想别无去路,落得输心服意替他做事。或者命里该做中贵,将来还有个进身。凡是分所当为,没有一件不尽心竭力,沙太监甚是得意,竟当做嫡亲儿子看待他。

  汝修起初被阉,还不知来历,后来细问同伴之人,才晓得是奸雄所使。从此以后,就切齿腐心,力图报复。只恐怕机心一露,被他觉察出来,不但自身难保,还带累那两位情哥必有丧家亡命之事,所以装聋做哑,只当不知。但见东楼走到,就竭力奉承,说:“以前为生意穷忙,不能够常来陪伴,如今身在此处,就像在老爷府上一般。凡有用着之处,就差人来呼唤,只要公公肯放,就是三日之中过来两日,也是情愿的。”东楼听了此言,十分欢喜,常借修花移竹为名,接他过去相伴。沙太监是无?之人,日里使得他着,夜间无所用之,落得公诸同好。

  汝修一到他家,就留心伺察,把他所行的事、所说的话,凡有不利朝廷、妨碍军国者,都记在一本经折之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

  沙太监自从阉割汝修,不曾用得半载,就被痰湿交攻,日甚一日,到经年之后,就沉顿而死。临死之际,少不得要践生前之约,把汝修赠与东楼。

  汝修专事仇人,反加得意,不上一年,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,访得明明白白,不曾漏了一桩。也是他恶贯满盈,该当败露,到奸迹访完之日,恰好就弄出事来。自从杨继盛出疏劾奏严嵩十罪五奸,皇上不听,倒把继盛处斩。从此以后,忠臣不服,求去的求去,复参的复参,弄得皇上没有主意,只得暂示威严,吩咐叫严嵩致仕,其子严世蕃、孙严鹄等,俱发烟瘴充军。这些法度,原是被群臣聒絮不过,权且疏他一疏,待人言稍息之后,依旧召还,仍前宠用的意思。不想倒被个小小忠臣塞住了这番私念,不但不用,还把他肆诸市朝,做了一桩痛快人心之事。

  东楼被遣之后,少不得把他随从之人都发在府县衙门,讨一个收管,好待事定之后,或是入官,或是发还原主,汝修到唱名之际,就高声喊叫起来,说:“我不是严姓家僮,乃沙府中的内监,沙公公既死,自然该献与朝廷,岂有转发私家之理?求老爷速备文书申报,待我到皇爷面前自去分理。若还隐匿不申,只怕查检出来,连该管衙门都有些不便。”府县官听了,自然不敢隐蔽,就把他申报上司,上司又转文达部,直到奏过朝廷,收他入宫之后,才结了这宗公案。

  汝修入禁之后,看见宫娥彩女所用的云油香皂及腰间佩带之物,都有“萃雅楼”三字,就对宫人道,“此我家物也。物到此处,人也归到此处,可谓有缘。”那些宫女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是萃雅楼的店官了。为什么好好一个男人,不去娶妻生子,倒反阉割起来?”汝修道:“其中有故,如今不便细讲。恐怕传出禁外,又为奸党所知,我这种冤情就不能够伸雪了。直等皇爷问我,我方才好说。”那些宫人听了,个个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,说:“新进来的内监,乃是个生意之人,因被权奸所害,逼他至此。有什么冤情要诉,不肯对人乱讲,直要到万岁跟前方才肯说。”世宗皇帝听了这句话,就叫近身侍御把他传到面前,再三讯问。汝修把被阉的情节,从头至尾备细说来,一句也不增,一字也不减。说得世宗皇帝大怒起来,就对汝修道:“人说他倚势虐民,所行之事,没有一件在情理之中,朕还不信。这等看来,竟是个真正权奸,一毫不谬的了!既然如此,你在他家立脚多时,他平日所作所为定然知道几件,除此一事之外,还有什么奸款,将来不利干朝廷、有误于军国的么?”汝修叩头不已,连呼万岁,说:“陛下垂问及此,乃四海苍生之福、祖宗社稷之灵也。此人奸迹多端,擢发莫数。奴辈也曾系念朝廷,留心伺察。他所行的事虽记不全,却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两件。有个小小经折在此,都是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,才敢记在上面。若有一字不确,就不敢妄渎听闻,以蹈欺君之罪。” 

  世宗皇帝取来一看,就不觉大震雷霆,重开天日,把御案一拍,高叫起来道:“好一个杨继盛,真是比干复出,箕子再生!所奏之事,果然一字不差。寡人误杀忠臣,贻讥万世,真亡国之主也。朕起先的意思,还宴暂震雷霆,终加雨露,待人心稍懈之后,还要用他。这等看来,‘遣配’二字不足以尽其辜,定该取他回来,戮于市朝之上,才足以雪忠臣之愤,快苍生赤子之心!若还一日不死,就放他在烟瘴地方,也还要替朝廷造祸,焉知他不号召蛮夷,思想谋叛?”正在踌蹰之际,也是他命该惨死,又有人在火上添油。忽有几位忠臣封了密疏进来,说:“倭夷入寇,乃严世蕃所使,贿赂交通者,已非一日,朝野无不尽知。只因他势焰熏天,不敢启口。自蒙发遣之后,民间首发者纷纷而起,乞陛下早正国法,以绝祸萌。”世宗见了,正合著悔恨之意,就传下密旨,差校尉速拿进京,依拟正法。

  汝修等他拿到京师,将斩未斩的时节,自己走到法场之上,指定了他痛骂一顿。又做一首好诗赠他,一来发泄胸中的垒块,二来使世上闻之,知道为恶之报,其速如此,凡有势焰者切不可学他。既杀之后,又把他的头颅制做溺器。因他当日垂涎自己,做了这桩恶事,后来取乐的时节,唾沫又用得多,故此偿以小便,使他不致亏本。临死所赠之诗,是一首长短句的古风,大有益于风教。其诗云:汝割我卵,我去汝头;以上易下,死有余羞。

  汝戏我臀,我溺汝口;以净易秽,死多遗臭。

  奉劝世间人,莫施刻毒心。

  刻毒后来终有报,八两机谋换一斤。

  [评] 

  凡作龙阳者,既以身为妾妇,则所存之人道原属赘瘤,割而去之,诚为便事。但须此童自发其心,如初集之尤瑞郎则可。

  东楼不由情愿,竟尔便宜行事,未免过于残忍,无怪小权之切齿腐心。予又笑其泾渭不分,使宫刑倒用,是但有奸雄之势力,而无其才与术者也。若使真正奸雄,必以处小权者处金、刘,使据有龙阳之人顿失所恃,不特自快其心,亦可使倾都人士颂德歌功,谓东楼一生亦曾做一桩痛快人心之事。惜乎见不及此,而使名实俱丧,成其为东楼之恶而已矣! 

拂云楼

第一回 洗脂粉娇女增娇 弄娉婷丑妻出丑

  诗云: 

  闺中隐祸自谁萌?狡婢从来易惹情。

  代送秋波留去客,惯传春信学流莺。

  只因出阁梅香细,引得窥园蝶翅轻。

  不是红娘通线索,莺莺何处觅张生? 

  这首诗与这回小说都极道婢子之刁顽,梅香之狡狯,要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种利害,好去提防觉察她,庶不致内外交通,闺门受玷。乃维持风教之书,并不是宣淫败化之论也。

  从古及今,都把“梅香”二字做了丫鬟的通号,习而不察者都说是个美称,殊不知这两个字眼古人原有深意:梅者,媒也;香者,向也。梅传春信,香惹游蜂,春信在内,游蜂在外,若不是她向里向外牵合拢来,如何得在一处?以此相呼,全要人顾名思义,刻刻防闲;一有不察,就要做出事来,及至玷污清名,梅香而主臭矣。若不是这种意思,丫鬟的名目甚多,哪一种花卉、哪一件器皿不曾取过唤过?为何别样不传,独有“梅香”二字千古相因而不变也? 

  明朝有个嫠妇,从二八之年守寡,守到四十余岁,通族逼之不嫁,父母劝之不转,真是心如铁石,还做出许多激烈事来。

  忽然一夜,在睡梦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,将醒未醒之际,觉得身上有个男子,只说还在良人未死之时,搂了奸夫尽情欢悦,直到事毕之后,忽然警醒,才晓得男子是个奸人,自家是个寡妇,问他“何人引进,忽然到此?”奸夫见她身已受染,料无他意,就把真情说出来。原来是此妇之婢一向与他私通,进房宿歇者已非一次,诚恐主母知觉,要难为她,故此教导奸夫索性一网打尽,好图个长久欢娱,说:“主母平日喜睡,非大呼不醒,乘她春梦未醒,悄悄过去行奸,只要三寸落肉,大事已成,就醒转来也不好喊叫地方再来捉获你了。”奸夫听了此话,不觉色胆如天,故此爬上床来,做了这桩歹事。

  此妇乍闻此言,虽然懊恨,还要顾惜名声,不敢发作。及至奸夫去后,思想二十余年的苦节,一旦坏于丫鬟之手,岂肯甘心?忍又忍不住,说又说不出,只把丫鬟叫到面前,咬上几口,自己长叹数声,自缢而毙。后来家人知觉,告到官司,将奸夫处斩,丫鬟问了淩迟。那爰书上面有四句云:“仇恨虽雪于死后,声名已玷于生前;难免守身不固之愆,可为御下不严之戒。”另有一个梅香,做出许多奇事,成就了一对佳人才子费尽死力撮不拢的姻缘,与一味贪淫坏事者有别。看官们见了,一定要侈为美谈,说:“与前面之人不该同年而语。”却不知做小说者颇谙《春秋》之义:世上的月老,人人做得,独有丫鬟做不得;丫鬟做媒,送小姐出阁,就如奸臣卖国,以君父予人,同是一种道理。故此这回小说原为垂戒而作,非示劝也。

  宋朝元皊年间,有个青年秀士,姓裴,名远,字子到,因他排行第七,人都唤做裴七郎。住在临安城内,生得俊雅不凡,又且才高学富,常以一第自许。早年娶妻封氏,乃本郡富室之女,奁丰而貌啬,行卑而性高,七郎深以为耻。未聘封氏之先,七郎之父曾与韦姓有约,许结婚姻。彼时七郎幼小,声名未着,及至到弱冠之岁,才名大噪于里中,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为婿。

  封氏之父就央媒妁来议亲。裴翁见说他的妆奁较韦家不止十倍,狃于世俗之见,决不肯取少而弃多,所以撇却韦家,定了封氏。

  七郎做亲之后,见她状貌稀奇,又不自知其丑,偏要艳妆丽服,在人前卖弄,说她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佳人。一月之中,定要约了女伴,到西湖上游玩几次。只因自幼娇养,习惯嬉游,不肯为人所制。七郎是个风流少年,未娶之先,曾对朋友说了大话,定要娶个绝世佳人,不然,宁可终身独处。谁想弄到其间,得了个东施嫫姆!恐怕为人耻笑,任凭妻子游玩,自己再不相陪,连朋友认得的家僮也不许他跟随出去,贴身服事者俱是内家之人,要使朋友遇见,认不出是谁家之女,哪姓之妻,就使他笑骂几声,批评几句,也说不到自己身上。

  一日,偶值端阳佳节,阖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竞龙舟,七郎也随了众人夹在男子里面。正看到热闹之处,不想飓风大作,浪声如雷,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变做八月十八的钱塘江,潮头准有五尺多高,盈舟满载的游女都打得浑身透湿。摇船之人把捺不定,都叫他及早上岸,再迟一刻就要翻下水了。那些女眷们听见,哪一个不想逃生?几百船的妇人一齐走上岸去,竟把苏堤立满,几乎踏沉了六桥。

  男子里面有几个轻薄少年,倡为一说道:“看这光景,今日的风潮是断然不住的了,这些内客料想不得上船,只好步行回去。我们立在总路头上,大家领略一番,且看这一郡之中有几名国色。从来有句旧话,说‘杭州城内有脂粉而无佳人’,今日这场大雨,分明是天公好事,要我们考试真才,特地降此甘霖,替她们洗脂涤粉,露出本来面目,好待我辈文人品题高下的意思。不可负了天心,大家赶上前去!”众人听了,都道他是不易之论,连平日说过大话不能应嘴的裴七郎,也说眼力甚高,竟以总裁自命。

  大家一齐赶去,立在西泠桥,又各人取些石块垫了脚跟,才好居高而临下。方才站立得定,只见那些女眷如蜂似蚁而来,也有擎伞的,也有遮扇的,也有摘张荷叶盖在头上、像一朵落水芙蕖随风吹到的,又有伞也不擎、扇也不遮、荷叶也不盖、像一树雨打梨花没人遮蔽的。众人细观容貌,都是些中下之材,并没有殊姿绝色。看过几百队,都是如此。大家叹息几声,各念《四书》一句道:“才难,不其然乎!”正在嗟叹之际,只见一个朋友从后面赶来,对着众人道:“有个绝世佳人来了,大家请看!”众人睁着眼睛,一齐观望,只见许多婢仆簇拥着一个妇人,走到面前,果然不是寻常姿色,莫说她自己一笑可以倾国倾城,就是众人见了,也都要一笑倾城、再笑倾国起来!有《西江月》一词为证:

  面似退光黑漆,肌生冰裂玄纹。腮边颊上有奇痕,仿佛湘妃泪樱

  指露几条碧玉,牙开两片乌银。秋波一转更销魂,惊得才郎倒褪! 

  你道这妇人是谁?原来不是别个,就是封员外的嫡亲小姐、裴七郎的结发夫人。一向怕人知道,丈夫不敢追随,任亲戚朋友在背后批评,自家以眼不见为净的。谁想到了今日,竟要当场出丑,回避不及起来。起先那人看见,知道是个丑妇,故意走向前来,把左话右说,要使人辨眼看神仙、忽地逢魑魅,好吃惊发笑的意思。及至走到面前,人人掩口,个个低头,都说:“青天白日见了鬼,不是一桩好事!”大家闭了眼睛,待她过去。

  裴七郎听见,羞得满面通红,措身无地。还亏得预先识窍,远远望见她来,就躲在众人背后,又缩短了几寸,使她从面前走过,认不出自己丈夫,省得叫唤出来,被人识破。走到的时节,巴不得她脚底腾云,快快地走将过去,省得延捱时刻,多听许多恶声。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,勉强曲在其中,到急忙要走的时节,被弓鞋束缚住了,一时伸她不直,要快也快不来的。若还信意走去,虽然不快,还只消半刻时辰。当不得她卖弄妖娆,但是人多的去处,就要扭捏扭捏,弄些态度出来,要使人赞好。任你大雨盆倾,她决不肯疾趋而过。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,不替她长艳助娇,偏使人出乖露丑。正在扭捏之际,被石块撞了脚尖,烂泥糊住高底,一跤跌倒,不觉四体朝天。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,自然扭捏不来,少不得抢地呼天,倩人扶救,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众人面前,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。

 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,还只短得几寸,及至到了此时,竟把头脑手足缩做一团,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,好掩饰耳目。正在哗噪之时,又有一队妇人走到,看见封氏吃跌,个个走来相扶。内中有好有歹,媸妍不一,独有两位佳人,年纪在二八上下,生得奇娇异艳,光彩夺人,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,把两个丰似多饥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,连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。众人见了,就齐声赞叹,都说:“状元有了,榜眼也有了,只可惜没有探花,凑不完鼎甲。只好虚席以待,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。” 

  裴七郎听见这句话,就渐渐伸出头来。又怕妻子看见,带累自家出丑,取出一把扇子,遮住面容,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,把那两位佳人细细地领略一遍,果然是天下无双、世间少二的女子。

  看了一会,众人已把封氏扶起。随身的伴当见她衣裳污秽,不便行走,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,去唤轿子来接她。这一班轻薄少年,遇了绝色,竟像饿鹰见兔,饥犬闻腥,哪里还丢得下她?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。裴七郎怕露行藏,只得丢了妻子,随着众人同去。

 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,缓行几步,急行几步,缓又缓得可爱,急又急得可怜,虽在张皇急遽之时,不见一毫丑态。可见纯是天姿,绝无粉饰,若不是飓风狂雨,怎显得出绝世佳人!及至走过断桥,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,好等轿子出来迎接。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,只得割爱而行。

  那两位佳人虽中了状元、榜眼,究竟不知姓名,曾否许配,后来归与何人。奉屈看官权且朦胧一刻,待下回细访。

第二回 温旧好数致殷勤 失新欢三遭叱辱

  裴七郎自从端阳之日见妻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许多丑态,令自己无处藏身,刻刻羞惭欲死。众人都说:“这样丑妇,在家里坐坐罢了,为什么也来游湖,弄出这般笑话!总是男子不是,不肯替妇人藏拙,以致如此。可惜不知姓名,若还知道姓名,倒有几出戏文好做。妇人是‘丑’,少不得男子是‘净’,这两个花面自然是拆不开的。况且有两位佳人做了旦脚,没有东施嫫姆,显不出西子王嫱,借重这位功臣点缀点缀也好。”内中有几个道:“有了正旦、小旦,少不得要用正生、小生,拚得费些心机去查访姓字,兼问他所许之人。我们肯做戏文,不愁他的丈夫不来润笔,这桩有兴的事是落得做的。”又有一个道:“若要查访,连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访出来,好等流芳者流芳,贻臭者贻臭。”七郎闻了此言,不但羞惭,又且惊怕,惟恐两笔水粉要送上脸来。所以百般掩饰,不但不露羞容,倒反随了众人也说他丈夫不是。被众人笑骂,不足为奇,连自己也笑骂自己!及至回到家中,思想起来,终日痛恨,对了封氏虽然不好说得,却怀了一片异心,时时默祷神明,但愿她早生早化。

  不想丑到极处的妇人,一般也犯造物之忌,不消丈夫咒得,那些魑魅魍魉要寻她去做伴侣,早已送下邀帖了。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风暴雨,激出个感寒症来。况且平日喜装标致,惯弄妖娆,只说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称羡她,要使美丽之名杨于通国,谁想无心吃跌,听见许多恶声,才晓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丽。“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,别人也在仓卒之顷吐出真言。”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无益之地。所以郁闷填胸,病上加病,不曾睡得几日,就呜呼了。起先要为悦己者容,不意反为憎己者死。

  七郎殁了丑妻,只当眼中去屑,哪里畅快得了,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话又重新说起,思想:“这一次续弦,定要娶个倾城绝色,使通国之人赞美,方才洗得前羞。通国所赞者,只有那两位女子,料想不能全得,只要娶他一位,也就可以夸示众人。

  不但应了如今的口,连以前的大话都不至落空。那戏文上面的正生,自然要让我做,岂止不填花面而已哉!”算计定了,就随着朋友去查访佳人的姓字。访了几日,并无音耗。不想在无心之际遇着一个轿夫,是那日擡她回去的,方才说出姓名。原来不是别个,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与她许过婚议的。一个是韦家小姐,一个是侍妾能红,都还不曾许嫁。

  说话的,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,独有这句说话讲脱节了。

  既是梅香、小姐,那日湖边相遇,众人都有眼睛,就该识出来了,为何彼时不觉,都说是一班游女、两位佳人,直到此时方才查访得出? 

  看官有所不知。那一日湖边遇雨,都在张皇急遽之时,论不得尊卑上下,总是并肩而行;况且两双玉手同执了一把雨盖,你靠着我,我挨着你,竟像一朵并头莲,辨不出谁花谁叶,所以众人看了,竟像同行姊妹一般。及至查问起来,那说话的人决不肯朦胧答应,自然要分别尊卑,说明就里。众人知道,就愈加赞羡起来,都说:“一份人家生出这两件至宝,况是一主一婢,可谓奇而又奇!”这个梅香反大小姐两岁,小姐二八,她已二九。原名叫做桃花,因与小姐同学读书,先生见她资颖出众,相貌可观,将来必有良遇,恐怕以“桃花”二字见轻于人,说她是个婢子,故此告过主人,替她改了名字,叫做能红,依旧不失桃花之意,所谓“桃花能红李能白”也。

  七郎访着根蒂,就不觉颠狂起来,说:“我这头亲事若做得成,不但娶了娇妻,又且得了美妾,图一得二,何等便宜! 

  这头亲事又不是劈空说起,当日原有成议的,如今要复前约,料想没什疑难。”就对父母说知,叫他重温旧好。

  裴翁因前面的媳妇娶得不妥,大伤儿子之心,这番续弦,但凭他自家做主,并不相拗,原央旧时的媒妁过去说亲。韦翁听见个“裴”字,就高声发作起来,说:“他当日爱富嫌贫,背了前议,这样负心之辈,我恨不得立斩其头,剜出心肝五脏拿来下酒,还肯把亲事许他!他有财主做了亲翁,佳人做了媳妇,这一生一世用不着贫贱之交、糟糠之妇了,为什么又来寻我?莫说我这样女儿不愁没有嫁处,就是折脚烂腿、耳聋眼瞎没有人要的,我也拚得养她一世,决不肯折了饿气,嫁与仇人!落得不要讲起!”媒人见他所说的话是一团道理,没有半句回他,只得赔罪出门,转到裴家,以前言奉复。

 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,就劝儿子别娶。七郎道:“今生今世若不得与韦小姐成亲,宁可守义而死。就是守义而死,也不敢尽其天年,只好等她一年半载,若还执意到底,不肯许诺,就当死于非命,以赎前愆!”父母听了此言,激得口呆目定,又向媒人下跪,求他勉力周全。媒人无可奈何,只得又去传说。

  韦翁不见,只叫妻子回复他,妇人的口气,更比男子不同,竟是带讲带骂说:“从来慕富嫌贫是女家所做之事,哪一本戏文小说不是男家守义,女家背盟?他如今倒做转来,却像他家儿子是天下没有的人,我家女儿是世间无用之物!如今做亲几年,也不曾见他带挈丈人丈母做了皇亲国戚;我这个没用女儿,倒常有举人进士央人来说亲,只因年貌不对,我不肯就许。像他这样才郎还选得出。叫他醒一醒春梦,不要思量!”说过这些话,就指名道姓咒骂起来,比《王婆骂鸡》更加闹热。媒人不好意思,只得告别而行,就绝口回复裴翁,叫他断却痴想。

  七郎听了这些话,一发愁闷不已,反复思量道:“难道眼见的佳人、许过的亲事,就肯罢了不成?照媒人说来,她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,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?或者父母不曾读书,但拘小忿,不顾大体,所以这般决裂。她是个读书明理之人,知道‘从一而终’是妇人家一定之理。当初许过一番,就有夫妻之义,矢节不嫁,要归原夫,也未可料。待我用心打听,看有什么妇人常在她家走动,拚得办些礼物去结识她,求她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动静。若不十分见绝,就把‘节义’二字去掀动她。小姐肯许,不怕父母不从。死灰复燃,也是或有之事。”主意定了,就终日出门打听。闻得有个女工师父叫做俞阿妈,韦小姐与能红的绣作是她自小教会的,住在相近之处,不时往来;其夫乃学中门斗,七郎人沣之年,恰好派着他管路,一向原是相熟的。

  七郎问着此人,就说有三分机会了。即时备下盛礼,因其夫而谒其妻,求她收了礼物,方才启齿。把当日改娶的苦衷与此时求亲的至意,备细陈述一番,要她瞒了二人,达之闺阁。

  俞阿妈道:“韦家小姐是端在不过的人,非礼之言无由入耳。别样的话,我断然不敢代传,独有‘节义’二字是她喜闻乐听的,待我就去传说。”七郎甚喜,当日不肯回家,只在就近之处坐了半日,好听回音。

  俞阿妈走入韦家,见了小姐,先说几句闲言,然后引归正路,照依七郎的话一字不改,只把图谋之意变做撺掇之词。小姐回复道:“阿妈说错了。‘节义’二字原是分拆不开的,有了义夫才有节妇,没有男子不义,责妇人以守节之礼。他既然立心娶我,就不该慕富嫌贫,悔了前议,既悔前议,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,还有什么瓜葛?他这些说话,都是支离矫强之词,没有一分道理。阿妈是个正人,也不该替他传说。”俞阿妈道:“悔盟别娶之事,是父母逼他做的,不干自己之事,也该原宥他一分。”韦小姐道:“父母相逼,也要他肯从,同是一样天伦,难道他的父母就该遵依,我的父母就该违拗不成?四德三从之礼,原为女子而设,不曾说及男人。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从父,难道叫我做妇人的反要未嫁从夫不成?一发说得好笑!”俞阿妈道:“婚姻之事,执不得古板,要随缘法转的。他起初原要娶你,后来惑于媒妁之言,改娶封氏。如今成亲不久,依旧做了鳏夫,你又在闺中待字,不曾许嫁别姓,可见封家女子与他无缘,裴姓郎君该你有份的了。况且这位郎君又有绝美的姿貌,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子。我家男人现在学里做斋夫,难道不知秀才好歉?我这番撺掇,原为你终身起见,不是图他的谢礼。”韦小姐道:“缘法之有无,系于人心之向背;我如今一心不愿,就是与他无缘了,如何强得?人生一世,贵贱穷通都有一定之数,不是强得来的,总是听天由命,但凭父母主张罢了。”俞阿妈见她坚执不允,就改转口来,倒把她称赞一番,方才出去。走到自己门前,恰好遇着七郎来讨回复。

  俞阿妈留到家中,把小姐的话对他细述一番,说:“这头亲事是断门绝路的了,及早他图,不可误了婚姻大事。”七郎呆想一会,又对她道:“既然如此,我另有一桩心事,望你周全。小姐自己不愿,也不敢再强。闻得她家有个侍妾,唤做能红,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。如今小姐没份,只得想到梅香。求你劝她主人,把能红当了小姐,嫁与卑人续弦,一来践他前言,二来绝我痴想,三来使别人知道,说他志气高强,不屑以亲生之女嫁与有隙之人,但以梅香塞责,只当羞辱我一场,岂不是桩便事!若还他依旧执意不肯通融,求你瞒了主人,把这番情节传与能红知道,说我在湖边一见,蓦地销魂,不意芝草无根,竟出在平原下土;求她鉴我这点诚心,想出一条门路,与我同效鸾凰,岂不是桩美事。”说了这些话,又具一副厚礼,亲献与她:不是钱财,也不是印帛,有诗为证:

  饯媒薄酒不堪斟,别有程仪表寸心。

  非是手头无白镪,爱从膝下献黄金。

  七郎一边说话,一边把七尺多长的身子渐渐地矬将下去,说到话完的时节,不知不觉就跪在此妇面前。等她伸手相扶,已做矮人一会儿了。

  俞阿妈见他礼数殷勤,情词哀切,就不觉动了婆心,回复他道:“小姐的事,我决不敢应承,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说得。他既不许小姐,如何又许梅香?说起梅香,倒要愈增其怒了。独有能红这个女子,是乖巧不过的人,算计又多,口嘴又来得,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里,只有小姐一个,她还忌惮几分。若还看得你上,她自有妙计出来,或者会驾驭主人,做了这头亲事,也未见得。你如今且别,待我缓缓他说她,一有好音,就遣人来相复。”七郎听到此处,真个是死灰复燃,不觉眉欢眼笑起来,感谢不已。起先丢了小姐,只想梅香,还怕图不到手;如今未曾得陇,已先望蜀,依旧要借能红之力,希冀两全。只是讲不出口,恐怕俞阿妈说他志愿太奢,不肯任事。

  只唱几个肥喏,叮咛致谢而去。

  但不知后事如何,略止清谈,再擎麈尾。

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痴情客一跪得双娇

  俞阿妈受托之后,把七郎这桩心事刻刻放在心头。一日,走到韦家,背了小姐正要与能红说话,不想这个妮子竟有先见之明,不等她开口,就预先阻住道:“师父今日到此,莫非替人做说客么?只怕能红的耳朵比小姐还硬几分,不肯听非礼之言,替人做暧昧之事。你落得不要歼口。受人一跪,少不得要加利还他,我笑你这桩生意做折本了!”俞阿妈听见这些话,吓得毛骨悚然,说:“她就是神仙,也没有这等灵异!为什么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,连受人一跪也瞒她不得?难道是有千里眼、顺风耳的不成?既被她识破机关,倒不好支吾掩饰。”就回她道:“我果然来做说客,要使你这位佳人配个绝世的才子。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,但不知你坐在家中,何由知道?”能红道:“岂不闻:‘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?’我是个神仙转世,你与他商议的事,我哪一件不知?只拣要紧的话说几句罢了。只说一件:他托你图谋,原是为着小姐,如今丢了小姐不说,反说到我身上来,却是为何?莫非借我为由,好做‘假途灭虢’之事么?”俞阿妈道:“起先的话,句句被你讲着,独有这一句,却是乱猜。地下跪之意,原是为你,并不曾讲起‘小姐’二字,为什么屈起人来?”能红听了这句话,就低头不语。想了一会,又问她道:“既然如此,他为我这般人尚且下跪,起先为着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哀求,不是磕碎头皮,就是跪伤脚骨了!”俞阿妈道:“这样看起来,你还是个假神仙。起先那些说话并没有真知灼见,都是偶然撞着的。他说小姐的时节,不但不曾下跪,连喏也不唱一声。后来因小姐不许,绝了指望,就想到你身上来,要央我作伐,又怕我畏难不许,故此深深屈了一膝。这段真切的意思,你也负不得他。” 

  能红听到此处,方才说出真情。原来韦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妈前面,两家相对,只隔一墙。韦宅后园之中有危楼一座,名曰“拂云楼”。楼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,原为晒衣而设,四面有笆篱围着,里面看见外面,外面之人却看不见里面的。那日俞阿妈过去说亲,早被能红所料,知道俞家门内定有裴姓之人,就预先走上露台等她回去,好看来人的动静。不想俞阿妈走到,果然同着男子进门。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览而尽。

  及至看到后来,见七郎忽然下跪,只说还是为小姐,要她设计图谋,不但求亲,还有希图苟合之意,就时时刻刻防备她。这一日见她走来,特地背着小姐要与自己讲话,只说“这个老狗,自己受人之托,反要我代做红娘,哪有这等便宜事!”所以不等开口,就预先说破她,正颜厉色之中,原带了三分醋意。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为着自己,就不觉改酸为甜,酿醋成蜜,要与她亲热起来,好商量做事。既把真情说了一遍,又对她道:“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,他既肯俯就,我做侍妾的人岂不愿仰攀?只是一件:恐怕他醉翁之意终不在酒,要预先娶了梅香,好招致小姐的意思。招致得去,未免得鱼忘筌,‘宠爱’二字轮我不着。若还招致不去,一发以废物相看,不但无恩,又且生怨了,如何使得!你如今对我直说,他跪求之意,还是真为能红,还是要图小姐?”俞阿妈道:“青天在上,不可冤屈了人!他实实为你自己。你若肯许,他少不得央媒说合,用花灯四轿擡你过门,岂有把梅香做了正妻,再娶小姐为妾之理?”能红听了这一句,就大笑起来,道:“被你这一句话破了我满肚疑心。这等看来,他是个情种无疑了。做名士的人,哪里寻不出妻子,千金小姐也易得,何况梅香?竟肯下起跪来!你去对他说,他若单为小姐,连能红也不得进门;既然要娶能红,只怕连小姐也不曾绝望。我与小姐其势相连,没有我东她西、我前她后之理。这两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敌国,若要仗媒人之力从外面说进里面来,这是必无之事,终身不得的了。亏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见识,做事的时节虽不服气问我,却常在无意之中探听我的口气。我说该做,他就去做,我说不该做,就是议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。莫说别样,就是他家这头亲事,也吃亏我乎日之间替小姐气忿不过,说他许多不是,所以一家三口都听了先入之言,恨他入骨。故此,媒人见不得面,亲事开不得口。若还这句说话讲在下跪之先,我肯替他做个内应,只怕此时的亲事都好娶过门了。如今叫我改口说好,劝他去做,其实有些烦难。若要丢了小姐替自己说话,一发是难上加难,神仙做不来的事了。只好随机应变,生出个法子来,依旧把小姐为名,只当替他画策。公事若做得就,连私事也会成。岂不是一举两得?”俞阿妈听了这些话,喜欢不了,问她计将安出。能红道:“这个计较,不是一时三刻想得来的。叫他安心等待,一有机会,我就叫人情你,等你去知会他,大家商议做事。不是我夸嘴说,这头亲事,只怕能红不许,若还许出了口,莫说平等人家图我们不去,就是皇帝要选妃,地方报了名字,擡到官府堂上,凭着我一张利嘴,也骗得脱身,何况别样的事!”俞阿妈道:“但愿如此,且看你的手段。”当日别了回去,把七郎请到家中,将能红所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。七郎惊喜欲狂,知道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来,就索性谦恭到底,对着拂云楼深深拜了四拜,做个“望阙谢恩”。能红见了,一发怜上加怜,惜中添惜,恨不得他寅时说亲,卯时就许,辰时就偕花烛,把入门的好事,就像官府摆头踏一般,名役在先,本官在后,先从二夫人做起,才是他的心事。当不得事势艰难,卒急不能到手,就终日在主人面前窥察动静,心上思量道:“说坏的事要重新说他好来,容易开不得口,毕竟要使旁边的人忽然挑动,然后乘机而入,方才有些头脑。”怎奈一家之人绝口不提“裴”字,又当不得说亲的媒人接踵而至,一日里面极少也有三四起。所说的才郎,家声门第都在七郎之上。又有许多缙绅大老,愿出重聘,要娶能红做校都不肯羁延时日,说过之后,到别处转一转,就来坐索回音,却像迟了一刻就轮不着自己、要被人抢去的一般。

  为什么这一主一婢都长到及笄之年,以前除了七郎并无一家说起,到这时候两个的婚姻就一齐发动起来?要晓得韦翁夫妇是一份老实人家,家中藏着窈窕女儿、娉婷侍妾,不肯使人见面。这两位佳人就象璞中的美玉,蚌中的明珠,外面的人何从知道?就是端阳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,杂在那脂粉丛中,绮罗队里,人人面白,个个唇红,那些喜看妇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拢身,极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,纵有倾城美色,哪里辨得出来?

  亏了那几阵怪风、一天狂雨,替这两位女子做了个大大媒人,所以倾国的才郎都动了求婚之念。知道裴七郎以前没福,坐失良缘,所谓“秦失其鹿,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”,故此急急相求,不肯错过机会。

  能红见了这些光景,不但不怕,倒说“裴七郎的机会就在此中”。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极信命的,故意在韦翁夫妇面前假传圣旨,说:“小姐有句隐情不好对爷娘说得,只在我面前讲。她说婚姻是桩大事,切不可轻易许人,定要把年纪生月预先讨来,请个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。推算得好的,然后与他合婚,合得着的就许。若有一毫合不着,就要回绝了他。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,当初只因不曾推合,开口便许,哪里知道不是婚姻;还亏得在未娶之先就变了卦,万一娶过门去,两下不和,又要更变起来,怎么了得!”韦翁夫妇道:“婚姻大事,岂有不去推合之理?我在外面推合,她哪里得知?”能红道:“小姐也曾说过,婚姻是她的婚姻,外面人说好,她耳朵不曾听见,哪里知道?以后推算,都要请到家里来,就是她自己害羞,不好出来听得,也好叫能红代职,做个过耳过目的人。又说,推算的先生不要东请西请,只要认定一个,随他判定,不必改移。省得推算的多,说话不一,倒要疑惑起来。”韦翁夫妇道:“这个不难。我平日极信服的是个江右先生,叫做张铁嘴。以后推算,只去请他就是。”能红得了这一句,就叫俞阿妈传语七郎,“叫他去见张铁嘴广行贿赂,一托了他。须是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方才说到七郎身上。有我在里面,不怕不倒央媒人过去说合。初说的时节,也不可就许,还要他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方才可以允诺。”七郎得了此信,不但奉为圣旨,又且敬若神言,一一遵从,不敢违了一字。

  能红在小姐面前,又说:“两位高堂恐蹈覆辙,今后只以听命为主,推命合婚的时节,要小姐自家过耳,省得后来埋怨。” 

  小姐甚喜,再不疑是能红愚弄她。

  且等推命合婚的时节,看张铁嘴怎生开口,用什么过文才转到七郎身上。这番情节虽是相连的事,也要略断一断,说来分外好听。就如讲谜一般,若还信口说出,不等人猜,反觉得索然无味也。

第四回 图私事设计赚高堂 假公言谋差相佳婿

  韦翁夫妇听了能红的说话,只道果然出自女儿之口。从此以后,凡有人说亲,就讨他年庚来合,聚上几十处,就把张铁嘴请来,先叫他推算。推算之后,然后合婚。张铁嘴见了一个,就说不好,配做一处,就说不合。一连来上五六次,一次判上几十张,不曾说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
  韦翁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许多八字里面就没有一个看得的?这等说起来,小女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!还求你细看一看,只要夫星略透几分,没有刑伤损克,与妻宫无疑的,就等我许他罢了。”张铁嘴道:“男命里面不是没有看得的,倒因他刑伤不重,不曾克过妻子,恐于令爱有妨,故此不敢轻许。若还只求命好,不论刑克,这些八字里面哪一个配合不来?” 

  韦翁道:“刑伤不重,就是一桩好事了。怎么倒要求他克妻?” 

  张铁嘴道:“你莫怪我说。令爱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,不该做人家长妇。倒是娶过一房,头妻没了,要求他去续弦的,这样八字才合得着。若还是头婚初娶,不曾克过长妻,就说成之后,也要后悔。若还嫁过门去,不消三朝五日,就有灾晦出来,保不得百年长寿。续弦虽是好事,也不便独操箕帚,定要寻一房姬妾,帮助一帮助,才可以白发相守。若还独自一个坐在中宫,合不着半点夫星,倒犯了几重关煞。就是寿算极长,也过不到二十之外。这是倾心唾胆的话,除了我这张铁嘴,没有第二个人敢说的。” 

  韦翁听了,惊得眉毛直竖,半句不言。把张铁嘴权送出门,夫妻两口,自家商议。韦翁道:“照他讲来,竟是个续弦的命了。娶了续弦的男子,年纪决然不校难道这等一个女儿,肯嫁个半老不少的女婿,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?”韦母道:“便是如此。方才听见他说,若还是头婚初娶、不曾克过长妻的,就说成之后也要翻悔。这一句话竟被他讲着了,当初裴家说亲,岂不是头婚初娶?谁想说成之后,忽然中变起来。我们只说那边不是,哪里知道是命中所招。”韦翁道:“这等说起来,他如今娶过一房,新近死了,恰好是克过头妻的人,年纪又不甚大,与女儿正配得来。早知如此,前日央人来议亲,不该拒绝他才是。”韦母道:“只怕我家不允,若还主意定了,放些口风出去,怕他不来再求?”韦翁道:“也说得是。待我在原媒面前微示其意,且看他来也不来。”说到此处,恰好能红走到面前。韦翁对了妻子做一个眼势,故意走开,好等妻子同她商议。

  韦母就把从前的话对她述了一番,道:“丫头,你是晓事的人,替我想一想看,还是该许他不该许他?”能红变下脸来,假装个不喜的模样,说:“有了女儿,怕投人许?定要嫁与仇人!据我看来,除了此人不嫁,就配个三四十岁的男人,也不折这口饿气。只是这句说话使小姐听见不得,她听见了,一定要伤心。还该到少年里面去取,若有小似他的便好,若还没有,也要讨他八字过来,与张铁嘴推合一推合。若有十分好处,便折了饿气嫁他;若还是个秀才,终身没有什么出息,只是另嫁的好。”

  韦母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就与韦翁商议,叫他吩咐媒人:“但有续娶之家、才郎不满二十者,就送八字来看。只是不可假借,若还以老作少,就是推合得好,查问出来,依旧不许,枉费了他的心机!”又说:“一面也使裴家知道,好等他送八字过来。”韦翁依计而行。不上几日,那些做媒的人写上许多年庚,走来回复道:“二十以内的人其实没有,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内的。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,合不合由你。”韦翁取来一看,共有二十多张。只是裴七郎的不见,倒去问原媒取讨。

  原媒回复道:“自从你家回绝之后,他已断了念头,不想这门亲事,所以不发庚帖。况且许亲的人家又多不过,他还要拣精拣肥,不肯就做,哪里还来想着旧人?我说:‘八字借看一看,没有什么折本。’他说数年之前,曾写过一次,送在你家,比小姐大得三岁,同月同日,只不同时。一个是午末未初,一个是申初未末,叫你想就是了。”韦翁听了这句话,回来说与妻子。韦母道:“讲得不差,果然大女儿三岁,只早一个时辰。去请张铁嘴来,说与他算就是了。”韦翁又虑口中讲出,怕他说有成心,也把七郎的年庚记忆出来,写在纸上,杂在众八字之中。又去把张铁嘴请来,央他推合。

  张铁嘴也像前番,见一个就说一个不好。刚捡着七郎的八字,就惊骇起来,道:“这个八字是我烂熟的,已替人合过几次婚姻,他是有主儿的了,为什么又来在这边?”韦翁道:“是哪几姓人家求你推合?如今就了哪一门?看他这个年庚,将来可有些好处?求你细讲一讲。”张铁嘴道:“有好几姓人,家都是名门阀阅,讨了他的八字,送与我推。找说这样年庚,生平不曾多见,过了二十岁就留他不住,一定要飞黄腾踏,去官做上之官、人上之人了。那些女命里面,也有合得着的,也有合不着的。莫说合得着的见了这样八字不肯放手,连那合不着的都说,只要命好,就参差些也不妨。我只说这个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时了,难道还不曾说妥,又把这个八字送到府上来不成?”韦翁道:“先生的话,果然说得不差。闻得有许多乡绅大老要招他为婿,他想是眼睛忒高,不肯娶将就的女子,所以延捱至今,还不曾定议。不瞒先生说,这个男子当初原是找女婿,只因他爱富嫌贫,悔了前议,又另娶一家,不上一二年,那妇人就死了。后面依旧来说亲,我怪他背盟,坚执不许。只因先生前日指教,说小女命该续弦,故此想到此人身上。这个八字是我自家记出来的,他并不曾写来送我。” 

  张铁嘴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说他议亲的人争夺不过,哪里肯送八字上门!”韦翁道:“据先生说来,这个八字是极好的了。但不知小女的年庚,与他合与不合?若嫁了此人,果然有些好处么?”张铁嘴道:“令爱的贵造,与他正配得来。若嫁了此人,将来的富贵享用不尽。只是一件,恐怕要他的多,轮不到府上。待我再看令爱的八字目下运气如何,婚姻动与不动,就知道了。”说过这一句,又取八字放在面前,仔细一看,就笑起来,道:“恭喜,恭喜!这头亲事决成!只是捱延不得。因有个恩星在命,照着红鸳,一讲便就。若到三日之后恩星出宫,就有些不稳了。”说完之后,就告别起身。

  韦翁夫妇听了这些说话,就慌张踊跃起来,把往常的气性丢过一边,倒去央人说合。连韦小姐心上也担了一把干系,料他决装身份,不是一句说话讲得来的,恨不得留住恩星,等他多住几日。独有能红一个倒宽着肚皮,劝小姐不要着慌,说:“该是你的姻缘,随你什么人家抢夺不去。照我的意思,八字虽好,也要相貌合得着。论起理来,还该把男子约在一处,等小姐过过眼睛,果然生得齐整,然后央人说合,就折些饿气与他,也还值得。万一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倒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门挜去,送与那丑驴受用,有什么甘心!”韦小姐道:“他那边装作不过,上门去说尚且未必就许,哪里还肯与人相?” 

  能红道:“不妨,我有个妙法。俞阿妈的丈夫是学中一个门斗,做秀才的他个个认得。托他做个引头,只说请到家中说话,我和你预先过去,躲在暗室之中细看一看就是了。”小姐道:“哄他过来容易,我和你出去烦难。你是做丫鬟的,邻舍人家还可以走动,我是闺中的处子,如何出得大门?除非你去替我,还说得通。”能红道:“小姐既不肯去,我只得代劳。只是一件:恐怕我说好的,你又未必中意,到后面埋怨起来,却怎么处?”小姐道:“你是识货的人,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,竟去就是。”看官,你说七郎的面貌是能红细看过的,如今事已垂成,只该急急赶人去做,为什么倒宽胸大肚、做起没要紧的事来?要晓得此番举动,全是为着自己。二夫人的题目虽然出过在先,七郎虽然口具遵依,却不曾亲投认状,焉知他事成之后不妄自尊大起来?屈膝求亲之事,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对着梅香做的。万一把别人所传的话不肯承认起来,依旧以梅香看待,却怎么处?所以又生出这段波澜,拿定小姐不好出门,定是央她代相,故此设为此法,好脱身出去见他,要与他当面订过,省得后来翻悔。这是她一丝不漏的去处。虽是私情,又当了光明正大的事做,连韦翁夫妇都与她说明,方才央了俞阿妈去约七郎相见。

  此番相见,定有好戏做出来,不但把婚姻订牢,连韦小姐的头筹都被她占了去,也未可知。各洗尊眸,看演这出无声戏。

第五回 未嫁夫先施号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

  能红约七郎相见,俞阿妈许便许了,却担着许多干系,说:“干柴烈火,岂是见得面的?若还是空口调情,弄些眉来眼去的光景,背人遣兴,做些捏手捏脚的工夫,这还使得;万一弄到兴高之处,两边不顾廉耻,要认真做起事来,我是图吉利的人家,如何使得?”所以到相见的时节,夫妻两口着意提防,惟恐她要瞒人做事。哪里知道,这个作怪女子另是一种心肠,你料她如此,她偏不如此,不但不起淫心,亦且并无笑面,反做起道学先生的事来。

  七郎一到,就要拜谢恩人。能红正颜厉色止住他,道:“男子汉的脚膝头,只好跪上两次,若跪到第三次,就不值钱如了。今好事将成,亏了哪一个?我前日吩咐的话,你还记得么?”七郎道:“娘子口中的话,我奉作纶音密旨,朝夕拿来温颂的,哪一个字不记得!”能红道:“若还记得,须要逐句背来。倘有一字差讹,就可见是假意奉承,没有真心向我,这两头亲事依旧撒开,劝你不要痴想!”七郎听见这句话,又重新害怕起来。只说她有别样心肠,故意寻事来难我;就把俞阿妈所传的言语先在腹中温理一遍,然后背将出来,果然一字不增,一字不减,连助语词的字眼都不曾说差一个。能红道:“这等看起来,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,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,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。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,叫做‘约法三章’,你遵与不遵,不妨直说,省得后来翻悔。”七郎问是哪三件。能红道:“第一件:一进你家门,就不许唤‘能红’二字,无论上下,都要称我二夫人。若还失口唤出一次,罚你自家掌嘴一遭,就是家人犯法,也要罪坐家主,一般与你算帐。第二件:我看你举止风流,不是个正经子弟,偷香窃玉之事,一定是做惯了的。从我进门之后,不许你擅偷一人,妄嫖一妓。我若查出踪迹,与你不得开交。你这副脚膝头跪过了我,不许再跪别人。除日后做官做吏叩拜朝廷、参谒上司之外,擅自下人一跪者,罚你自敲脚骨一次。只除小姐一位,不在所禁之中。第三件:你这一生一世,只好娶我两个妇人,自我之下,不许妄添蛇足。任你中了举人进士,做到尚书阁老,总用不着第三个妇人。如有擅生邪念,说出‘娶携二字者,罚你自己撞头,直撞到皮破血流才祝万一我们两个都不会生子,有碍宗祧,且到四十以后,别开方便之门,也只许纳婢,不容娶校”七郎初次相逢,就见有这许多严政,心上颇觉胆寒。因见她姿容态度不是个寻常女子,真可渭之奇娇绝艳,况且又有拨乱反正之才、移天换日之手,这样妇人,就是得她一个,也足以歌舞终身,何况自她而上还有人间之至美。就对她满口招承,不作一毫难色。俞阿妈夫妇道:“他亲口承认过了,料想没有改移。如今望你及早收功,成就了这桩事罢。”能红道:“翻云覆雨之事,他曾做过一遭。亲尚悔得,何况其他!口里说来的话作不得准,要我收功完事,须是亲笔写一张遵依,着了花押,再屈你公婆二口做两位保人,日后倘有一差二错,替他讲起话来,也还有个见证。”俞阿妈夫妇道:“讲得极是。”就取一副笔砚、一张绵纸,放在七郎面前,叫他自具供状。

  七郎并不推辞,就提起笔来写道:“立遵依人裴远:今因自不输心,误受庸媒之惑,弃前妻而不娶,致物议之纷然。犹幸篡位者夭亡,待年者未字,重敦旧好。虽经屡致媒言,为易初盟,遂尔频逢岳怒。赖有如妻某氏,造福闺中,出巧计以回天,能使旭轮西上;造奇谋而缩地,忽教断壁中连。是用设计酬功,剖肝示信:不止分茅赐土,允宜并位于中宫;行将道寡称孤,岂得同名于臣妾?虞帝心头无别宠,三妃难并双妃;男儿膝下有黄金,一屈岂堪再屈!恳三章而示罚,虽云有挟之求秉四德以防微,实系无私之奉。永宜恪守,不敢故违。倘有跳梁,任从执朴。”能红看了一遍,甚赞其才。只嫌他开手一句写得糊涂,律以《春秋》正名之义,殊为不合。叫把“立遵依人”的“人”字加上两画,改为“夫”字。又叫俞阿妈夫妇二人着了花押,方才收了。

  七郎又问他道:“娘子吩咐的话,不敢一字不依。只是一件: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,不敢呼你的尊名;小姐是新来的人,急切制她不得,万一我要称你二夫人,小姐倒不肯起来,偏要呼名道姓,却怎么处?这也叫做家人犯法,难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?”能红道:“那都在我身上,与你无干,只怕她要我做二夫人,我还不情愿做,要等她求上几次方肯承受着哩。” 

  说过这一句,就别了七郎起身,并没有留连顾盼之态。

  回到家中,见了韦翁夫妇与小姐三人,极口赞其才貌,说:“这样女婿,真个少有,怪不得人人要他。及早央人去说,就赔些下贱也是不折本的。”韦公听了,欢喜不过,就去央人说亲。

  韦母对了能红,又问她道:“我还有一句话,一向要问你,不曾说得,如今迟不去了。有许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,日日央人来说,我因小姐的亲事还不曾着落,要留你在家做伴。如今她的亲事央人去说,早晚就要成了,她出门之后,少不得要说着你。但不知做小的事,你情愿不情愿?”能红道:“不要提起,我虽是下贱之人,也还略有些志气。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,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,我也不情愿去。宁可迟些日子,要等个像样的人家。不是我夸嘴说,有了这三分人才、七分本事,不怕不做个家主婆。老安人不信,办了眼睛看就是了。” 

  韦母道:“既然如此,小姐嫁出门,你还是随去不随去?” 

  能红道:“但凭小姐。她若怕新到夫家,没有人商量行事,要我做个陪伴的人,我就随她过去,暂住几时,看看人家的动静,也不叫做无益于她。若还说她有新郎做伴,不须用得别人,找就住在家中,也没有什么不好。只有一件事,我替她甚不放心,也要在未去之先,定下个主意才好。”说话的时节,恰好小姐也在面前,见她说了这一句,甚是疑心,就同了母亲问是哪一件事。能红道:“张铁嘴的话,你们记不得么?他说小姐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,定要寻人帮助,不然,恐怕三朝五日之内就有灾晦出来。她嫁将过去,若不叫丈夫娶小,又怕于身命有关;若还竟叫他娶,又是一桩难事。世上有几个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?你不吃她的醋,她要拈你的酸,两下争闹起来,未免要淘些小气。可怜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过的人,我同她过了半生,重话也不曾说我一句。如今没气淘的时节,倒有我在身边替她消愁解闷;明日有了个淘气的,偏生没人解劝,她这个娇怯身子,岂不弄出病来?”说到此处,就做出一种惨然之态,竟像要啼哭的一般。引得她母子二人悲悲切切,哭个不了。

  能红说过这一遍,从此以后,说绝口不提。

  却说韦翁央人说合,裴家故意相难,不肯就许。等他说到至再至三,方才践了原议,选定吉日,要迎娶过门。韦家母子被能红几句说话触动了心,就时时刻刻以半点夫星为虑。又说能红痛痒相关,这个女子断断离她不得,就不能够常相倚傍,也权且带在身边,过了三朝五日,且着张铁嘴的说话验与不验,再做区处。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,要带她过门。

  能红又说:“我在这边,自然该做梅香的事,随到那边去,只与小姐一个有主婢之分,其余之人,我与他并无统属,‘能红’二字是不许别人唤的。至于礼数之间,也不肯十分卑贱,将来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,要求小姐全些体面。至于擡我的轿子,虽比小姐不同,也要与梅香有别。我原不是赠嫁的人,要加上两名轿夫,只当送亲的一样,这才是个道理。不然,我断断不去。”韦氏母子见她讲得入情,又且难于抛撇,只得件件依从。

  到了这一日,两乘轿子一齐过门。拜堂合卺的虚文虽让小姐先做,倚翠偎红的实事到底是她筋节不过,毕竟占了头筹。

  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七郎心上原把她当了新人,夫曾进门的时节,就另设一间洞房,另做一副铺陈伺候。又说良时吉日,不好使她独守空房,只说叫母亲陪伴她,分做两处宿歇。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,到三更以后托故起身,再与二夫人做好事的。

  不想这位小姐执定成亲的古板,不肯趋时脱套,认真做起新妇来,随七郎劝了又劝,扯了又扯,只是不肯上床。哪里知道这位新郎是被丑妇惹厌惯的,从不曾亲近佳人,忽然遇见这般绝色,就像饿鹰看了肥鸡,馋猫对着美食,哪里发极得了!若还没有退步,也只得耐心忍性,坐在那边守她。当不得肥鸡之旁现有壮鸭,美食之外另放佳肴。为什么不去先易而后难,倒反先难而后易?就借个定省爷娘的名色,托故抽身,把三更以后的事情挪在二更以前来做。

  能红见他来得早,就知道这位小姐毕竟以虚文误事,决不肯蹈人的覆辙,使他见所见而来者,又闻所闻而往。一见七郎走到,就以和蔼相加,口里便说好看话儿,叫他转去,念出《诗经》两句道: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

  心上又怕他当真转去,随即用个挽回之法,又念出《四书》二句道:既来之,则安之。

  七郎正在急头上,又怕耽搁工夫,一句话也不说,对着牙床,扯了就走,所谓“忙中不及写大壹字”。能红也肯托熟,随他解带宽衣,并无推阻,同入鸳衾,做了第一番好事。据能红说起来,依旧是尊崇小姐,把她当做本官;只当是胥役向前,替她摆了个头踏。殊不知尊崇里面却失了大大的便宜,世有务虚名而不顾实害者,皆当以韦小姐为前车。

第六回 弄巧生疑假梦变为真梦 移奸作荩亏人改作完人

  七郎完事之后,即便转身走到新人房内,就与她雍容揖逊起来。那一个要做古时新人,这一个也做古时新郎,暂且落套违时,以待精还力复。直陪她坐到三更,这两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烦了,方才变为时局,两个笑嘻嘻地上床,做了几次江河日下之事。做完之后,两个搂在一处,呼呼地睡着了。

  不想睡到天明,七郎在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大哭起来,越哭得凶,把新人越搂得紧。被小姐唤了十数次,才惊醒转来,啐了一声,道:“原来是个恶梦!”小姐问他什么恶梦,七郎只不肯讲,望见天明,就起身出去。小姐看见新郎不在,就把能红唤进房来替自己梳头刷鬓,妆饰已完,两个坐了一会儿,只见有个丫鬟走进来,问道:“不知新娘昨夜做个什么好梦,梦见些什么东西?可好对我们说说?”小姐道:“我一夜醒到天明,并不曾合眼,哪有什么好梦?”那丫鬟餐道:“既然如此,相公为什么缘故,清早就叫人出去请那圆梦的先生?”小姐道:“是了。他自己做个恶梦,睡得好好的忽然哭醒。及至问他,又不肯说。去请圆梦先生,想来就是为此。这等,那圆梦先生可曾请到?”丫鬟道:“去请好一会儿了,想必就来。”小姐道:“既然如此,等他请到的时节,你进来通知一声,引我到说话的近边去听他一听,且看什么要紧,就这等不放心,走下床来就请人圆梦。”丫鬟应了出去,不上一刻,就赶进房来,说:“圆梦先生已到,相公怕人听见,同他坐在一间房内,把门都关了,还在那边说闲话,不曾讲起梦来。新娘要听,就趁此时出去。”小姐一心要听恶梦,把不到三朝不出绣房的旧例全不遵守,自己扶了能红,走到近边去窃听。

  原来夜间所做的梦甚是不祥,说七郎搂着新人同睡,忽有许多恶鬼拥进门来,把铁索锁了新人,竟要拖她出去。七郎扯住不放,说:“我百年夫妇方才做起,为什么缘故就捉起她来?” 

  那些恶鬼道:“她只有半夫之分,为什么搂了个完全丈夫?况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阴间等她,故此央了我们前来捉获。” 

  说过这几句,又要拽她同去。七郎心痛不过,对了众鬼再三哀告,道:“宁可拿我,不要捉她。”不想那几个恶鬼拔出刀来,竟从七郎脑门劈起,劈到脚跟,把一个身子分为两块。正在疼痛之际,亏得新人叫喊,才醒转来。你说这般的恶梦,叫人惊也不惊,怕也不怕!况又是做亲头一夜,比不得往常,定然有些干系,所以接他来详。

  七郎说完之后,又问他道:“这样的梦兆,自然凶多吉少,但不知应在几时?”那详梦的道:“凶便极凶,还亏得有个‘半’字可以释解。想是这位令正命里该有个帮身,不该做专房独阃,所以有这个梦兆。起先既说有半夫之分,后来又把你的尊躯剖为两块,又合著一个‘半’字,叫把这个身子分一半与人,就不带他去了。这样明明白白的梦,有什么难解?”七郎道:“这样好妻子,怎忍得另娶一房,分她的宠爱?宁可怎么样,这是断然使不得的。”那人道:“你若不娶,她就要丧身,疼她的去处反是害她的去处,不如再娶一房得好。你若不信,不妨再请个算命先生,看看她的八字,且看寿算何如,该有帮助不该有帮助,同我的说话再合一合就是了。”七郎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就取一封银子谢了详梦先生,送他出去。

  小姐听过之后,就与能红两个悄悄归房,并不使一人知道,只与能红商议道:“这个梦兆正合著张铁嘴之言,一毫也不错,还要请什么先生,看什么八字?这等说起来,半点夫星的话是一毫不错的了。倒不如自家开口,等他再娶一房,一来保全性命,二来也做个人情,省得他自己发心娶了人来,又不知感激我。”能红道:“虽则如此,也还要商量,恐怕娶来的人未必十分服贴,只是捱着的好。”小姐听了这句话,果然捱过一宵,并不开口。

  不想天公凑巧,又有催帖送来。古语二句说得不错:阴阳无耳,不提不起。

  鬼神祸福之事,从来是提起不得的;一经提起,不必在暗处寻鬼神,明中观祸福,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祸福来。一举一动,一步一趋,无非是可疑可怪之事。韦小姐未嫁以前,已为先入之言所感,到了这一日,又被许多恶话触动了疑根,做女儿的人有多少胆量?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来。又有古语二句道得好:日之所思,夜之所梦。

  裴七郎那些说话,原是成亲之夜与能红睡在一处,到完事之后教导他说的。第二日请人详梦,预先吩咐丫鬟,引她出去窃听,都是做成的圈套。这叫做“巧妇勾魂”,并不是“痴人说梦”。一到韦小姐耳中,竟把假梦变作真魂,耳闻幻为目击,连她自己睡去也做起极凶极险的梦来。不是恶鬼要她做替身,倒说前妻等她做伴侣。做了鬼梦,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,恹恹缠缠,口中只说要死。

  一日,把能红叫到面前,与她商议道:“如今捱不去了。我有句要紧的说话,不但同你商量,只怕还要用着你,但不知肯依不肯依?”能红道:“我与小姐,分有尊卑,情无尔我,只要做得的事,有什么不依?”小姐道:“我如今现要娶小,你目下就要嫁人,何不把两桩事情并做一件做了?找也不消娶,你也不必嫁,竟住在这边,做了我家第二房,有什么不好?” 

  能红故意回复道:“这个断使不得。我服侍小姐半生,原要想个出头的日子,若肯替人做小,早早就出去了,为什么等到如今?他有了银子,哪里寻不出人来,定要苦我一世?还是别娶的好。”小姐道:“你与我相处半生,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。虽然增了一个,还是同心合胆的人,就是分些宠爱与你,也不是别人。你若生出儿子来,与我自生的一样,何等甘心。若叫他外面去寻,就合著你的说话,我不吃她的醋,她要拈我的酸,淘起气来,有些什么好处?求你看十六年相与之情,不要推辞,成就我这桩心事罢。”能红见她求告不过。方才应许。应许之后,少不得又有题目出来要小姐件件依她,方才肯做。小姐要救性命,有什么不依。议妥之后,方才说与七郎知道。七郎受过能红的教诲,少不得初说之际,定要学王莽之虚谦,曹瞒之固逊,有许多欺世盗名的话说将出来,不到黄袍加身,决不肯轻易即位。

  小姐与七郎说过,又叫人知会爷娘。韦翁夫妇闻之,一发欢喜不了,又办一副嫁妆送来。与他择日成亲,做了第二番好事。

  能红初次成亲,并不装作,到了这一夜,反从头做起新妇来。狠推硬扯,时不肯解带宽衣,不知为什么缘故。直到一更之后,方才说出真情:要他也像初次一般,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会,等她催逼几次,然后过来。名为尽情,其实是还她欠帐。

  能红所做之事,大率类此。

  成亲之后,韦小姐疑心既释,灾晦自然不生,日间饮食照常,夜里全无恶梦,与能红的身子一齐粗大起来。未及一年,各生一子。夫妻三口,恩爱异常。

  后来七郎联掇高魁,由县令起家,屡迁至京兆之职。受了能红的约束,终身不敢娶校能红之待小姐,虽有欺诳在先,一到成亲之后,就输心服意,畏若严君,爱同慈母,不敢以半字相欺,做了一世功臣,替她任怨任劳,不费主母纤毫气力,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,但观其晚节何如耳。

十卺楼

第一回 不糊涂醉仙题额 难摆布快婿完姻

  词云: 

  寡女临妆怨苦,孤男对影嗟穷。孟光难得遇梁鸿,只为婚姻不动。久旷才知妻好,多欢反觉夫庸。甘霖不向旱时逢,怎得农人歌颂? 

  右调《西江月》

  世上人的好事,件件该迟,却又人人愿早。

  更有“富贵婚姻”四个字,又比别样不同,愈加望得急切。照世上人的心性,竟该在未曾出世之际,先等父母发财;未经读书之先,便使朝廷授职;拣世上绝标致的妇人,极聪明的男子,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时,取来放在一处,等他欲心一动,就合拢来,连做亲的日子都不消拣得,才合著他的初心。却一件也不能够如此。陶朱公到弃官泛湖之后,才发得几主大财;姜太公到发白齿动之年,方受得一番显职。想他两个少年时节,也不曾丢了钱财不要,弃了官职不取;总是因他财星不旺,禄运未交,所以得来的银钱散而不聚,做出的事业塞而不通,以致淹淹缠缠,直等到该富该贵之年,就像火起水发的一般,要止也止他不祝梁鸿是个迟钝男子,孟光是个偃蹇妇人,这边说亲也不成,那边缔好也不就。不想这一男一女,都等到许大年纪,方才说合拢来。迟钝遇着偃蹇,恰好凑成一对。两个举案齐眉,十分恩爱,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对和合的夫妻。虽是有德之人原该如此,却也因他等得心烦,望得意躁,一旦遂了心愿,所以分外有情。世上反目的夫妻,大半都是早婚易娶,内中没有几个是艰难迟钝而得的。古语云:“若将容易得,便作等闲看。” 

  事事如此,不独婚姻一节为然也。

  冒头说完,如今说到正话。明朝永乐初年,浙江温州府永嘉具有个不识字的愚民,叫做郭酒痴。每到大醉之后,就能请仙判事,其应如响。最可怪者,他生平不能举笔,到了请仙判事的时节,那悬笔写来的字,比法帖更强几分,只因请到之仙都是些书颠草圣,所以如此,从不曾请着一位是《淳化帖》上没有名字的。因此,合郡之人略有疑事,就办几壶美酒,请他吃醉了请仙。一来判定吉凶,以便趋避;二来裱做单条册页,供在家中,取名叫做“仙帖”。还有起房造屋的人家,置了对联匾额,或求大仙命名,或望真人留句。他题出来的字眼,不但合于人心,切着景致,连后来的吉凶祸福都寓在其中。当时不觉,到应验之后,始赞神奇。

  彼时学中有个秀才,姓姚名戬,字子□,髫龄入泮,大有才名。父亲是本县的库吏,发了数千金,极是心高志大。见儿子是个名士,不肯容易就婚,定要娶个天姿国色。直到十八岁上才替他定了婚姻,系屠姓之女;闻得众人传说,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。下聘之后,簇新造起三间大搂,好待儿子婚娶。造完之后,又置了一座堂匾,办下筵席,去请郭酒痴来,要求他降仙题咏。一来壮观,二来好卜休咎。

  郭酒痴来到席上,手也不拱,箸也不拈,只叫取大碗斟酒,“真仙已降,等不得多时,快些吃醉了好写。”姚家父子听见,知道请来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,巴不得替神仙润笔,就亲手执壶,一连斟上几十碗,与郭酒痴吃下肚去。他一醉之后,就扪口不言,悬起笔来竟像拂尘扫地一般,在匾额之上题了三个大字、六个小字。其大字云:十卺楼。

  小字云:九日道人醉笔。

  席间有几个陪客,都是子□的社友,知道“九日”二字合来是个“旭”字,方才知道是张旭降乱。“只是一件:十卺的‘卺’字,该是景致的‘景’。或者说此楼造得空旷,上有明窗可以眺远,看见十样景致,故此名为‘十景楼’。为何写做合卺之‘卺’?”又有人说:“合卺的‘卺’字倒切着新婚,或者是‘十’字错了,也不可知。凡人到酒醉之后,作事定有讹舛,仙凡总是一理。或者见主人劝得殷勤,方才多用了几碗,故此有些颠倒错乱,也未可知。何不问他一问?”姚姓父子就虔诚拜祷,说:“‘十卺’二字,文义不相联属,其中必有讹舛,望大仙改而正之。”酒痴又悬起笔来,写出四句诗道:

  十卺原非错,诸公在见疑。

  他年虚一度,便是醉之迷。

  众人见了,才知道他文义艰深,非浅人可解,就对着姚姓父子一齐拱手称贺,道:“恭喜,恭喜!这等看来,令郎必有一位夫人、九房姬妾,合算起来,共有十次合卺,所以名为‘十卺楼’。庶民之家哪得有此乐事?其为仕宦无疑了。子为仕宦,父即封翁,岂不是个极美之兆!”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,见众人说到此处,口虽谦让,心实欢然,说:“将来这个验法,是一定无疑的了。”当晚留住众人,预先吃了喜酒,个个尽欢而别。

  及至选了吉期,把新人娶进门来,揭起纱笼一看,果然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。只见她:月挂双眉,霞蒸两靥;肤凝瑞雪,髻挽祥云。轻盈绰约不为奇,妙在无心入画;袅娜端庄皆可咏,绝非有意成诗。地下拾金莲,误认作两条笔管;樽前擎玉腕,错呼为一盏玻璃。诚哉绝世佳人,允矣出尘仙子! 

  姚子见了,惊喜欲狂,巴不得早散华筵,急归绣幕,好去亲炙温柔。当不得贺客缠绵,只顾自己贪杯,不管他人好色。

  直吃到三更以后,方才撤了筵席,放他进去成亲。

  一入绣房,就劝新人就寝,少不得内致温存,外施强暴,以绿林豪客之气概,遂绿衣才子之心情。替她脱去衣裳,拉归衽席。正要做颠鸾倒凤之事,不意变出非常,事多莫测,忽以人生之至乐,变为千古之奇惊!这是什么缘故?有新小令一阕,单写他昔日的情形,一观便晓:

  好事太稀奇!望巫山,路早迷,遍寻没块携云地。玉峰太巍,玉沟欠低,五丁惜却些儿费。漫惊疑,磨盘山好,何事不生脐! 

  右调《黄莺儿》

  原来这位新妇面貌虽佳,却是一个石女。

  子□一团高兴,谁想弄到其间,不但无门可入,且亦无缝可钻。

  伸手一摸,就吃惊吃怪起来,捧住她问道:“为什么好好一个妇人,竟有这般的痼疾?”屠氏道:“不知什么缘故,生出来就是如此。”姚子□叹息了一声,就掉过脸来,半晌不言语。

  新妇对他道:“你这等一位少年,娶着我这个怪物,自然要烦恼,这是前生种下的冤孽,叫我也没奈何。求你将错就错,把我当个废物看承,留在身边,做一只看家之狗,另娶几房姬妾,与她生儿育女。省得送我还家,出了爷娘的丑,连你家的体面也不好看相。”姚子□听了这句话,又掉过脸来,道:“我看你这副面容,真是人间少有,就是无用,也舍不得休了你。少不得留在身边,做一匹看马。只是看了这样的容貌,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,叫我如何熬得住?” 

  新妇道:“不但你如此,连我心上也爱你不过。当不得眼饱肚饥,没福承受,活活地气死!”说到此处,不觉掉下泪来。

  姚子□正在兴发之时,又听了这些可怜的话,一发爱惜起来。

  只得与她搂作一团,多方排遣。到那排遣不去的时节,少不得寻条门路出来发舒狂兴,那舍前趋后之事,自然是理所必有,势不能无的了。新妇要得其欢心,巴不得穿门凿户,弄些空隙出来,以为容纳之地,怎肯爱惜此豚,不为阳货之献?这一夜的好事虽不叫做全然落空,究竟是勉强塞责而已。

  第二日起来,姚子□见了爷娘,自然要说明就里。爷娘怕恼坏儿子,一面托几个朋友请他出去游山解闷,一面把媒人唤来,要究他欺骗之罪。少不得把衙门的声势装在面上,官府的威风挂在口头,要逼他过去传说。欺负那位亲翁是个小户人家,又忠厚不过,从来怕见官府,最好拿捏,说:“他所生三女,除了这个孽障,还有两女未嫁,速擡一个来换,万事都休。不然,叫他吃了官司,还要破家荡产!”媒人依了此言过去传说,不想那位亲翁先有这个主意。因他是个衙门领袖,颇有威权,料想敌他不过,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许亲,预先做个退步;他若看容貌分上,不来退亲,便是一桩好事,万一说起话来,就把二女之中拣一个去替换。见媒人说到此处,正合著自己之心,就满口应承,并无难色;只要他或长或幼自选一人,省得不中意起来,又要翻悔。

  姚子的父亲怕他长女年纪太大,未免过时;幼女只小次女一岁,就是幼女罢了。订过之后,就乘儿子未归,密唤一乘轿子,把新妇唤出房来,呵叱一顿,逼她上轿。新妇哭哭啼啼,要等丈夫回来,面别一别了去。公婆不许,立刻打发起身,不容少待。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人,又不犯“七出”之条,只因裤裆里面少了一件东西,到后来三摈于乡,五黜于里,做了天下的弃物。可见世上怜香惜玉之人,大概都是好淫,非好色也。

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

  却说姚家的轿子送了一个回去,就擡了一个转来。两家都顾惜名声,不肯使人知道。只见这个女子与前面那位新人虽是一母所生,却有妍媸粗细之别,面容举止总与阿姊不同。只有一件放心,料想一门之中生不出两个石女。

  姚子□回家的时节,已是一更多天,又吃得荗?烂醉,倒在牙床就昏昏地睡去,睡到半夜还不醒,那女子坐不过,也只得和衣睡倒。

  姚子□到酒醒之后,少不得要动弹起来,还只说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,替她脱了衣裳,就去抓寻旧路。当不得这个女子只管掉过身来,一味舍前而顾后。姚子□伸手一摸,又惊又喜:喜则喜其原该如是,惊则惊其昨夜不然。酒醒兴发之际,不暇问其所以然,且做一会楚襄王,只当在梦里交欢,不管她是真是假。及至到云收雨散之后,问她这混沌之物忽然开辟的来由,那女子说明就里,方才知道换了一个。夜深灯灭之后,不知面容好歹,只把她肌肤一摸,觉得粗糙异常,早有三分不中意了。及至天明之后,再把面庞一看,就愈加憎恶起来,说:“昨日那一个虽是废人,还尽有看相。另娶一房生子,把她留在家中,当做个画中之人,不时看看也好。为什么丢了至美,换了个至恶的回来?用又不中用,看又不中看,岂不令人悔死!” 

  终日抱怨父母,聒絮不了。

  不想这位女子,过了几日又露出一桩破相来,更使人容纳她不得。姚子成亲之后,觉得锦衾绣幔之中,不时有些秽气。

  初到那几夜,亏他□麝薰兰,还掩饰过了。到后来日甚一日,不能禁止。原来这个女子是有小遗病的,醒时再不小解,一到睡去之后,就要撒起尿来。这虽是妇人的贱相,却也是天意使然,与石女赋形不开混沌者无异。姚子□睡到半夜,不觉陆地生波,枕席之上忽然长起潮汛来,由浅而深,几几乎有中原陆沈之惧。直到他盈科而进,将入鼻孔,闻香泉而溯其源,才晓得是脏山腹海中所出。就狂呼大叫,走下床来,唤醒爷娘,埋怨个不了,逼他:“速速遣回,依旧取石女来还我!”爷娘气愤不过,等到天明,又唤媒人来商议。媒人道:“早说几日也好。那个石女,早有人要她,因与府上联姻,所以不敢别许。自你发回之后,不上一两日,就打发出门去了。如今还有个长的在家,与石女的面容大同小异,两个并在一处,一时辨不出来。你前日只该换长,不该换幼。如今换过一次,难道又好再换不成?”姚子□的父亲道:“那也顾他不得,一锄头也是动土,两锄头也是动土,有心行一番霸道,不怕他不依。他若推三阻四,我就除了状词不告,也有别样法子处他。只怕他承当不起!”媒人没奈何,只得又去传说。那家再三不步,说:“他换去之后,少不得又要退来,不如不换的好。”媒人说以利害,又说:“事不过三,哪有再退之理。”那家执拗不过,得只应许。

  姚子□的父母因儿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,不要别人,又闻得她面貌相似,就在儿子面前不说长女代换的缘故,使他初见的时节认不出来,直到上床之后才知就里,自然喜出望外。不想果应其言。

  姚子□一见此女,只道与故人相会,快乐非常。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,与他一见如故。所以未寝之先,一毫也认不出来。直到解带宽裳之后,粘肌贴肉之时,摸着那件东西,又不似从前混沌,方才惊骇起来,问她所以然的缘故。此女说出情由,才晓得不是本人,又换了一副形体。就喜欢不过,与她颠鸾倒凤起来,竭尽生平之乐。此女肌体之温柔,性情之妩媚,与石女纤毫无异,尽多了一件至宝。只是行乐的时节,两下搂抱起来,觉得那副杨柳腰肢,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;而所御之下体,又与第二番的幼女不同,竟像轻车熟路一般,毫不费力。只说她体随年长,量逐时宽,所以如此。谁想做女儿的时节,就被人破了元身,不但含苞尽裂,葳锁重开,连那风流种子已下在女腹之中,进门的时节已有五个月的私孕了。但凡女子怀胎,五月之前,还看不出,交到六个月上,就渐渐地粗壮起来,一日大似一日,哪里瞒得到底。

  姚子□知觉之后,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绽来。再过几时,连邻里乡党之中都传播开去。姚氏父子都是极做体面的人,平日要开口说人,怎肯留个孽障在家,做了终身的话柄?以前暗中兑换,如今倒要明做出来,使人知道,好洗去这段羞惭。就写下休书,唤了轿子,将此女发回母家,替儿子别行择配。

  谁想他姻缘蹭蹬,命运乖张,娶来的女子,不是前生的孽障,就是今世的冤家;容颜丑陋、性体愚顽都不必讲起,又且一来就病,一病就死,极长寿的也过不到半年之外。只有一位佳人,生得极聪明、极艳丽,是个财主的偏房,大娘吃醋不过,硬遣出门。正在交杯合卺之后,两个将要上床,不想媒人领着卖主,带了原聘上门,要取她回去。只因此女出门之后,那财主不能割舍,竟与妻子拼命,被众人苦劝,许她赎取回去,各宅而居。所以赍聘上门,取回原妾;不然定要经官告理,说他倚了衙门的势,强占民间妻校姚家无可奈何,只得受了聘金,把原妾交还他去。姚子□的衣裳已脱,裤带已解,正要打点行房,不想新人夺了去,急得他欲火如焚,只要寻死。

  等到三年之后,已做了九次新郎,不曾有一番着实。他父子二人无所归咎,只说这座楼房起得不好,被工匠使了暗计,所以如此。要拆去十卺楼,重新造过。

  姚子□有个母舅,叫做郭从古,是个积年的老吏,与他父亲同在衙门。一日商量及此,郭从古道:“请问‘十卺搂’三字是何人题写,你难道忘记了么?仙人取名之意,眼见得验在下遭。十次合卺,如今做过九次,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数目,自然夫妻偕老,再无意外之事了。”姚氏父子听了这句说话,不觉豁然大悟,说:“本处的亲事都做厌了,这番做亲,须要到他州外县去娶。”郭从古道:“我如今奉差下省,西子湖头必多美色,何不教外甥随我下去,选个中意的回来。”姚子□道:“此时宗师按临,正要岁考,做秀才的出去不得。母舅最有眼力,何不替我选择一个,便船带回与我成亲就是。”郭从古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姚氏父子就备了聘礼与钗钏衣服之类,与他带了随身。自去之后,就终日盼望佳人,祈求好事。

  姚子□到了此时,也是饿得肠枯、急得火出的时候了,无论娶来的新人才貌俱佳、德容兼美,就遇着个将就女子,只要胯间有缝,肚里无胎,下得人种进去,生得儿子出来,夜间不遗小便,过得几年才死,就是一桩好事了。不想郭从古未曾到家,先有书来报喜,说替他娶了一个,竟是天下无双、人间少二的女子。姚子□得了此信,惊喜欲狂。及至仙舟已到,把新人擡上岸来,到拜堂合卺之后,揭起纱笼一看,又是一桩诧事!

  原来这位新人不是别人,就是开手成亲的石女。只因少了那件东西,被人推来攮去,没有一家肯要,直从温州卖到杭城,换了一二十次的售主。郭从古虽系至亲,当日不曾见过,所以看了面容极其赞赏,替他娶回来;又不曾做爬灰老子,如何知道下面的虚实?姚子□见了,一喜一忧。喜则喜其得遇故人,不负从前之约;忧则忧其有名无实,究竟于正事无干。

  姚氏父子与郭从古坐在一处,大家议论道:“这等看起来,醉仙所题之字,依旧不验了。第十次做亲,又遇着这个女子,少不得还要另娶。无论娶来的人好与不好,就使白发齐眉,也做了十一次新郎,与‘十卺’二字不相合了。叫做什么神仙,使人那般敬信!”大家猜疑了一会,并无分解。

  却说姚子□当夜入房,虽然心事不佳,少不得搂了新人,与她重温旧好。一连过了几夜,两下情浓,都有个开交不得之意。

  男子兴发的时节,虽不能大畅怀来,还亏他有条后路,可以暂行宽解,妇人动了欲心,无由发泄,真是求死不得,欲活不能,说不出那种苦楚。不想把满身的欲火合来聚在一处,竟在两胯之间生起一个大毒,名为“骑马痈”。其实是情兴变成的脓血。

  肿了几日,忽然溃烂起来,任你神丹妙药,再医不好。一夜,夫妻两口搂作一团,却好男子的情根对着妇人的患处,两下忘其所以,竟把偶然的缺陷认做生就的空虚,就在毒疮里面摩疼擦痒起来。在男子心上,一向见她无门可入,如今喜得天假以缘,况她这场疾病原是由此而起,要把玉杵当了刀圭,做个以毒攻毒;在女子心上,一向爱他情性风流,自愧茅塞不开,使英雄无用武之地,也巴不得以窦为门,使他乘虚而入,与其熬痒而生,倒个若忍痛而死,所以任他冲突,并不阻挠。不想这番奇苦,倒受得有功,一痛之后,就觉得苦尽甘来,焦头烂额之中,一般有肆意销魂之乐。这夫妻两口得了这一次甜头,就想时时取乐,刻刻追欢。知道这番举动是瞒着造物做的,好事无多,佳期有限,一到毒疮收口之后,依旧闭了元关,阴自阴而阳自阳,再要想做坎离交篹之事就不能够了。两下各许愿心,只保佑这个毒疮多害几时,急切不要收口。

  却也古怪,又不知是天从人愿,又不知是人合天心,这个知趣的毒疮竟替她害了一生,到底不曾合缝。这是什么缘故? 

  要晓得这个女子,原是有人道的,想是因她孽障未消,该受这几年的磨劫,所以造物弄巧,使她虚其中而实其外,将这件妙物隐在皮肉之中,不能够出头露面。到此时魔星将退,忽然生起毒来,只当替她揭去封皮,现出人间的至宝,比世上不求而得与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。

  这一男一女,只因受尽艰难,历尽困苦,直到心灰意死之后,方才凑合起来,所以夫妇之情,真个是如胶似漆。不但男子画眉,妇人举案,到了疾病忧愁的时节,竟把夫妻变为父母,连那割股尝药、斑衣戏彩的事都做出来。

  可见天下好事,只宜迟得,不宜早得;只该难得,不该易得。古时的人,男子三十而始娶,女子二十而始嫁,不是故意要迟,也只愁他容易到手,把好事看得平常,不能尽琴瑟之欢、效于飞之乐也。

鹤归楼

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风流偏来绝色

  诗云: 

  天河盈盈一水隔,河东美人河西客。

  耕云织雾两相望,一岁绸缪在今夕。

  双龙引车鹊作桥,风回桂渚秋叶飘。

  抛梭投杼整环佩,金童玉女行相要。

  两情好合美如旧,复恐天鸡催晓漏。

  倚屏犹有断肠言:东方未明少停候。

  欲渡不渡河之湄,君亦但恨生别离。

  明年七夕还当期。不见人间死别离,朱颜一去难再归! 

  这首古风是元人所作,形容牛女相会之时,缠绵不已的情状。这个题目好诗最多,为何单举这一首?只因别人的诗,都讲他别离之苦,独有这一首,偏叙他别离之乐,有个知足守分的意思,与这回小说相近,所以借它发端。

  骨肉分离,是人间最惨的事,有何好处,倒以“乐”字加之?要晓得“别离”二字,虽不是乐,但从别离之下,又深入一层,想到那别无可别、离不能离的苦处,就觉得天涯海角,胜似同堂,枕冷衾寒,反为清福。第十八层地狱之人,羡慕十七层的受用,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,想望着三十三天,总是一种道理。

  近日有个富民出门作客,歇在饭店之中,时当酷夏,蚊声如雷。自己悬了纱帐,卧在其中,但闻轰轰之声,不见嗷嗷之状。回想在家的乐处,丫鬟打扇,伴当驱蚊,连这种恶声也无由入耳,就不觉怨怅起来。另有一个穷人,与他同房宿歇,不但没有纱帐,连单被也不见一条,睡到半夜,被蚊虻叮不过,只得起来行走,在他纱帐外面跑来跑去,竟像被人赶逐地一般,要使浑身的肌肉动而不静,省得蚊虻着体。富民看见此状,甚有怜悯之心。不想哪个穷人不但不叫苦,还自己称赞,说他是个福人,把“快活”二字叫不绝口。富民惊诧不已,问他:“劳苦异常,哪些快乐?”哪穷人道:“我起先也曾怨苦,忽然想到一处,就不觉快活起来。”富民问他:“想到哪一处?” 

  穷人道:“想到牢狱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状,此时上了甲床,浑身的肢体动弹不得,就被蚊虻叮死,也只好做露筋娘娘,要学我这舒展自由、往来无碍的光景,怎得能够?所以身虽劳碌,心境一毫不苦,不知不觉就自家得意起来。”富人听了,不觉通身汗下,才晓得睡在帐里思念家中的不是。

  若还世上的苦人都用了这个法子,把地狱认做天堂,逆旅翻为顺境,黄连树下也好弹琴,陋巷之中尽堪行乐,不但容颜不老,须鬓难皤,连那祸患休嘉,也会潜消暗长。方才哪首古风,是说天上的生离胜似人间的死别,我这回野史,又说人间的死别胜似天上的生离,总合著一句《四书》,要人“素患难行乎患难”的意思。

  宋朝政和年间,汴京城中有个旧家之子,姓段名璞,字玉初。自幼聪明,曾噪“神童”之誉。九岁入学,直到十九岁,做了十年秀才,再不出来应试。人间他何故,他说:“少年登科,是人生不幸之事。万一考中了,一些世情不谙,一毫艰苦不知,任了痴顽的性子,卤莽做去,不但上误朝廷,下误当世,连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误了,未必能够善终。不如多做几年秀才,迟中几科进士,学些才术在胸中,这日生月大的利息,也还有在里面。所以安心读书,不肯躁进。”他不但功名如此,连婚姻之事也是这般,惟恐早完一年,早生一年的子嗣,说:“自家还是孩童,岂可便为人父?”又因自幼丧亲,不曾尽得子道,早受他人之奉养,觉得于心不安。故此年将二十,还不肯定亲。总是他性体安恬,事事存了惜福之心,刻刻怀了凶终之虑,所以得一日过一日,再不希冀将来。

  他有个同学的朋友,姓郁,讳廷言,字子昌,也是个才识兼到之人,与他的性格件件俱同。只有一事相反:他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,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,觉得做官一年,不如做秀才一日,把焚香挥麈的受用,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,只是不中的好;独把婚姻一事认得极真,看得极重。他说:“人生在世,夯事可以忘情,只有妻妾之乐、枕席之欢,这是名教中的乐地,比别样嗜好不同,断断忘情不得。我辈为纲常所束,未免情兴索然,不见一毫生趣,所以开天立极的圣人,明开这条道路,放在伦理之中,使人散拘化腐。况且三纲之内,没有夫妻一纲,安所得君臣父子□五伦之中,少了夫妇一伦,何处尽孝友忠良?可见婚娶一条是五伦中极大之事,不但不可不早,亦且不可不好。美妾易得,美妻难求,毕竟得了美妻,才是名教中最乐之事。若到正妻不美,不得已而娶妾,也就叫做无聊之思,身在名教之中,这点念头也就越于名教之外了。”他存了这片心肠,所以择婚的念头甚是激切。只是一件:“要早要好”四个字,再不能够相兼,要早就不能好,要好又不能早。自垂髫之际就说亲事起头,说到弱冠之年,还与段玉初一样,依旧是个孤身。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,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。

 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,还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;不像他爬起爬倒,怨怅天公,赶去赶来,央求媒的,受了许多熬炼奔波之苦。

  一日,徽宗皇帝下诏求贤,凡是学中的秀才,不许遗漏一名,都要出来应试,有规避不到者,即以观望论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宋朝的气运一日衰似一日,金人的势焰一年盛似一年,又与辽夏相持,三面皆为敌国,一年之内定有几次告警,近边的官吏死难者多,要人铨补。恐怕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,不肯以身殉国,所以先下这个旨意,好驱逐他出山。

  段、郁二人迫于时势,遂不得初心,只得出来应举。作文的时节,惟恐得了功名,违了志愿,都是草草完事,不过要使广文先生免开规避而已。不想文章的造诣,与棋力酒量一般,低的要高也高不来,高的要低也低不去,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。

  段玉初的名数,又在郁子昌之前。

  却说世间的好事,再不肯单行,毕竟要相因而至。郁子昌未发之先,到处求婚,再不见有天姿国色,竟像西子王嫱之后,不复更产佳人;恨不生在数千百年之先,做个有福的男子。不想一发之后,到处遇着王嫱,说来就是西子;亏得生在今日,不然,倒反要错了机缘。

  有一位姓官的仕绅,现居尚宝之职。他家有两位小姐,一个叫做围珠,一个叫做绕翠。围珠系尚宝亲生,绕翠是他侄女,小围珠一年,因父母俱亡,无人倚恃,也听尚宝择婚。这两位佳人,大概评论起来都是人间的绝色,若要在美中择美,精里求精,又觉得绕翠的姿容更在围珠之上。京师里面有四句口号云:珠为掌上珍,翠是人间宝;王者不能兼,舍围而就绕。

  为什么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见面,竟拿来编做口号传播起来? 

 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选妃之诏,民间女子都选不中,被承旨的太监单报她这两名,说:“百千万亿之中,只见得这两名绝色,其余都是庸材。”皇上又问:“二者之中,谁居第一?”太监就丢了围珠,单说绕翠。徽宗听了,就注意在一边。所以都人得知,编了这四句口号。

  绕翠将要入宫,不想辽兵骤至,京师闭城两月,直到援兵四集,方得解围。解围之后,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,说:“国家多难之时,正宜卧薪尝胆,力图恢复。即现在之嫔妃,尚宜纵放出宫,以来远色亲贤之誉,奈何信任谗阉,方事选择?如此举动,即欲寇兵不至,其可得乎!”徽宗见了,觉得不好意思,只得勉强听从,下个罪己之诏,令选中的女子仍嫁民间。

  故此,这两位佳人前后俱能幸免。

  官尚宝到了此时,闻得一榜之上有两个少年,都还未娶,又且素擅才名,美如冠玉,就各央他本房座师前去作合。

  郁子昌听见,惊喜欲狂,但不知两个里面将哪一个配他? 

  起先未遇佳人,若肯把围珠相许,也就出于望外。此时二美并列,未免有舍围就绕之心,只是碍了交情,不好薄人而厚己。

  谁料天从人愿,因他所中的名数比段玉初低了两名,绕翠的年庚又比围珠小了一岁,官尚宝就把男子序名,妇人序齿,亲生的围珠配了段玉初,抚养的绕翠配了郁子昌。原是一点溺爱之心,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亲女婿,好等女儿荣耀一分,序名序齿的话都是粉饰之词。

  郁子昌默喻其意。自幸文章欠好,取得略低,所以因祸得福,配了绝世佳人;若还高了几名,怎能够遂得私愿!段玉初的心事又与他绝不相同,惟恐志愿太盈,犯造物之所忌。闻得把围珠配他,还说世间第二位佳人不该为我辈寒儒所得,恐怕折了冥福,亏损前程。只因座师作伐,不敢推辞,哪里还有妄念! 

  官尚宝只定婚议,还不许他完姻,要等殿试之后授了官职,力才合卺,等两位小姐好做现成的夫人。不想殿试的前后,却与会场不同,郁子昌中在二甲尾,段玉初反在三甲头。虽然相距不远,授职的时节,却有内拴外补之别。况且此番外补,又与往岁不同,大半都在危疆,料想没有善地。

  官尚宝又从势利之心转出个趋避之法,把两头亲事调换过来。起先并不提起,直等选了吉日,将要完姻,方才吩咐媒婆,叫她如此如此。这两男二女总不提防,只说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议之人,哪里知道金榜题名就是洞房花烛的草稿,洞房花烛仍照金榜题名的次序,始终如一,并不曾紊乱分毫。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间第一位佳人,心高志大的虽不叫做吃亏,却究竟不曾满愿。可见天下之事都有个定数存焉,不消逆虑。

  但不知这两对夫妻成亲之后,相得何如,后来怎生结果,且等看官息息眼力,再演下回。

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闺房罢枕席之欢

  郁子昌思想绕翠,得了围珠,初婚的时节,未免有个怨怅之心,过到后来,也就心安意贴,彼此相忘,只因围珠的颜色原是娇艳不过的,但与绕翠相形,觉得彼胜于此,若还分在两处,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。至于风姿态度,意况神情,据郁子昌看来,却像还在绕翠之上。俗语二句道得好:不要文章中天下,只要文章中试官。

 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风流一边,须是赵飞燕杨玉环一流人,方才配得他上。恰好这位夫人生来是他的配偶,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,行出一桩合理顺情之事。夫妻两口,恩爱异常,无论有子无子,誓不娶妾;无论内迁外转,誓不相离。

  要做一对比目鱼儿,不肯使百岁良缘耽误了一时半刻。

  却说段玉初成亲之后,看见妻子为人饶有古道,不以姿容之艳冶掩其性格之端庄,心上十分欢喜。也与郁子昌一般,都肯将错就错。只是对了美色,刻刻担忧,说:“世间第一位佳人,有同至宝,岂可以侥幸得之?莫说朋友无缘,得而复失,就是一位风流天子,尚且没福消受,选中之后依旧发还。我何人斯,敢以倘来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?‘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’覆家灭族之祸,未必不阶于此!”所以常在喜中带戚,笑里含愁,再不敢肆意行乐。就是云雨绸缪之际,忽然想到此处,也有些不安起来,竟像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,有些干名犯义地一般。

  绕翠不解其故,只说他中在三甲,选不着京官,将来必居险地,故此预作杞人之忧,不时把“义命自安、吉人天相”的话去安慰他。段玉初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万一补在危疆,身死国难,也是臣职当然,命该如此,何足介意。我所虑者,以一薄命书生,享三种过分之福,造物忌盈,未有不加倾覆之理,非受阴灾,必蒙显祸。所以忧患若此。”绕翠问:“是哪三种?”段玉初道:“生多奇颖,谬窃‘神童’之号,一过分也;早登甲第,滥叨青紫之荣,二过分也;浪踞温柔乡,横截鸳鸯浦,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,一旦攘为己有,三过分也。三者之中,有了一件,就能折福生灾,何况兼逢其盛,此必败之道也。倘有不虞,夫人当何以救我?”绕翠道:“决不至此。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,弭灾之计亦不可无。相公既萌此虑,毕竟有法以处之,请问计将安出?”段玉初道:“据我看来,只有‘惜福安穷’,四个字,可以补救得来,究竟也是希图万一,,决无幸免之理。”绕翠道:“何为‘惜福’?何为‘安穷’?”段玉初道:“处富贵而不淫,是谓‘惜福’?遇颠危而不怨,是谓‘安穷’。究竟‘惜福’二字,也为‘安穷’而设,总是一片虑后之心,要预先磨炼身心,好撑持患难的意思。衣服不可太华,饮食不可太侈,宫室不可太美,处处留些余地,以资冥福。也省得受用太过,骄纵了身子,后来受不得饥寒。这种道理,还容易明白。至于夫妻宴乐之情,衽席绸缪之谊,也不宜浓艳太过。十分乐事,只好受用七分,还要留下三分,预为离别之计。这种道理极是精微,从来没人知道,为夫妇者不可不知,为乱世之夫妇者更不可不知。俗语云:‘恩爱夫妻不到头。’又云:‘乐莫乐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别离。’夫妇相与一生,终有离别之日,越是恩爱夫妻,比那不恩爱的更离别得早。若还在未别之前多享一分快乐,少不得在既别之后多受一分凄凉。我们惜福的工夫,先要从此处做起。偎红倚翠之情不宜过热,省得欢娱难继,乐极生悲;钻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讲,省得过后追思,割人肠腹。如此过去,即使百年偕老,永不分离,焉知不为惜福福生,倒闰出几年的恩爱?”绕翠听了此言,十分警剩又问他:“铨补当在何时,可能够侥天之幸,得一块平静地方,苟延岁月?”段玉初道:“薄命书生享了过分之福,就生在太平之日,尚且该有无妄之灾,何况生当乱世,还有侥幸之理?”绕翠听了此言,不觉泪如雨下。段玉初道:“夫人不用悲凄,我方才所说‘安穷’二字,就是为此。祸患未来,要预先惜福,祸患一至,就要立意安穷。若还有了地方,无论好歹,少不得要携家赴任。我的祸福,就是你的安危。夫妻相与百年,终有一别。世上人不知深浅,都说死别之苦胜似生离,据我看来,生离之惨,百倍于死别。若能够侥天之幸,一同死在危邦,免得受生离之苦,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桩快事;但恐造物忌人,不肯叫你如此。”绕翠道:“生离虽是苦事,较之死别还有暂辞永诀之分,为什么倒说彼胜于此?请道其详。” 

  段玉初道:“夫在天涯,妻居海角,时作归来之想,终无见面之期,这是生离的景像。或是女先男死,或是妻后夫亡,天辞会合之缘,地绝相逢之路,这是死别的情形。俗语云:‘死寡易守,活寡难熬。’生离的夫妇,只为一念不死,生出无限熬煎。日闲希冀相逢,把美食鲜衣认做糠秕桎梏;夜里思量会合,把锦衾绣褥当了芒刺针毡。只因度日如年,以致未衰先老。甚至有未曾出户,先订归期,到后来一死一生,遂成永诀,这都是生离中常有之事。倒不若死了一个,没得思量,孀居的索性孀居,独处的甘心独处,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,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,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似生离?还有一种夫妇,先在未生之时订了同死之约,两个不先不后一齐终了天年,连永诀的话头都不消说得,眼泪全无半点,愁容不露一毫;这种别法,不但胜似生离,竟与拔宅飞升的无异,非修上几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缘。我和你同入危疆,万一遇了大难,只消一副同心带儿就可以合成正果。俗语云:‘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’这句话头还是单说私情,与‘纲常’二字无涉。我们若得如此,一个做了忠臣,一个做了节妇,合将拢来,又做了一对生死夫妻,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桩乐事?”绕翠听了这些话,不觉把蕙质兰心变作忠肝义胆,一心要做烈妇。说起危疆,不但不怕,倒有些羡慕起来;终日洗耳听佳音,看补在哪一块吉祥之地。不想等上几月,倒有个喜信报来。只为京职缺员,二甲几十名不够铨补,连三甲之前也选了部属。郁子昌得了户部,段玉初得了工部,不久都有美差。捷音一到,绕翠喜之不胜。段玉初道:“塞翁得马,未必非祸,夫人且慢些欢喜。我所谓造物忌人、不肯容你死别者,就是为此。”绕翠听了,只说他是过虑,并不提防。不想点出差来,果然是一场祸事! 

  只因徽宗皇帝听了谏臣,暂罢选妃之诏,过后追思,未免有些懊侮。当日京师里面又有四句口号云:

  城门闭,言路开。

  城门开,言路闭。

  这些从谏如流的好处,原不是出于本心,不过为城门乍开,人心未定,暂掩一时之耳目,要待烽烟稍息之后,依旧举行。

 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,连那陪贡的一名也还要留做备卷的。

  不想这位大臣没福做皇亲国戚,把权词当了实话,竟认真改配起来。

  徽宗闻得两位佳人都为新进书生所得,悔恨不了,想着他的受用,就不觉捻酸吃醋起来,吩咐阁臣道:“这两个穷酸饿莩,无端娶了国色,不要便宜了他,速拣两个远差,打发他们出去,使他三年五载不得还乡,罚做两个牵牛星,隔着银河难见织女,以赎妄娶国妃之罪!又要稍加分别,使得绕翠的人又比得围珠的多去几年,以示罪重罪轻之别。”阁臣道:“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纳岁币,原该是户、工二部之事,就差他两人去罢。”徽宗道:“岁币易交,金朝又不远,恐不足以尽其辜。” 

  阁臣道:“岁币之中原有金、帛二项,为数甚多。金人要故意刁难,罚他赔补,最不容易交卸。赍金者多则三年,少则二载,还能够回来复命。赍帛之官,自十年前去的,至今未返。这是第一桩苦事。惟此一役,足尽其辜。”徽宗大喜,就差郁廷言赍金,段璞赍帛,各董其事,不得相兼,一齐如金纳币。下了这道旨意,管教两对鸳鸯变做伯劳飞燕! 

  但不知两件事情何故艰难至此,请看下回,便知来历。

第三回 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

  宋朝纳币之例,起于真宗年间,被金人侵犯不过,只得创下这个陋规。每岁输银若干,为犒兵秣马之费,省得他来骚扰。

  后来逐年议增,增到徽宗手里,竟足了百万之数。起先名为岁币,其实都是银两。解到后来,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生财之法,说布帛出于东南,价廉而美,要将一半银子买了纻段布匹,他拿去发卖,又有加倍的利钱。在宋朝则为百万,到了金人手里,就是百五十万。起先赍送银两,原是一位使臣,后来换了币帛,就未免盈车满载,充塞道途,一人照管不来,只得分而为二,赍金者赍金,纳币者纳市。又怕银子低了成色,币帛轻了分两,使他说长道短,以开边衅,就着赍金之使预管征收,纳币之人先期采买。是他办来,就是他送去,省得换了一手,委罪于人。

  初解币帛之时,金人不知好歹,见货便收,易于藏拙。纳币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。刮浆的布匹、上粉的纱罗,开了重价蒙蔽朝廷,送到地头就来复命,原是一个美差,只怕谋不到手。

  谁想解上几遭,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试验之法,定要洗去了浆,汰净了粉,逐匹上天平弹过,然后验收,少了一钱半分,也要来人赔补。赔到后来,竟把这项银两做了定规,不论货真货假,凡是纳币之臣,定要补出这些常例。常例补足之后,又说他蒙蔽朝廷,欺玩邻国,拿住赃证,又有无限的诛求。所以纳币之臣赔补不起,只得留下身子做了当头,淹滞多年,再不能够还乡归国。这是纳市的苦处。至于赍金之苦,不过因他天平重大,正数之外要追羡余,虽然所费不赀,也还有个数目。

  只是金人善诈,见他赔得爽利,就说家事饶余,还费得起,又要生端索诈。所以赍金之臣,不论贫富,定要延捱几载,然后了局,当年就返者,十中不及二三。

  段、郁二人奉了这两个苦差,只得分头任事,采买的前去采买,征收的前去征收。到收完买足之后,一齐回到家中,拜别亲人,出使异国。

  郁子昌对着围珠,十分眷恋,少不得在枕上饯行,被中作别,把出门以后、返棹以前的帐目,都要预支出来,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。又说自己虽奉苦差,有嫡亲丈人可恃,纵有些须赔补,料他不惜毡上之毫,自然送来接济。多则半年,少则三月,夫妇依旧团圆,决不像那位连襟,命犯孤鸾,极少也有十年之别。

  绕翠见丈夫远行,预先收拾行装,把十年以内所用的衣裳鞋袜都亲手置办起来,等他采买回家,一齐摆在面前,道:“你此番出去,料想不是三年五载,妻子鞋弓袜小,不能够远送寒衣,故此窃效孟姜女之心,兼仿苏蕙娘之意,织尽寒机,预备十年之用。烦你带在身边,见了此物,就如见妻子一般。那线缝之中,处处有指痕血迹,不时想念想念,也不枉我一片诚心,”说到此处,就不觉涕泗涟涟,悲伤欲绝。段玉初道:“夫人这番意思,极是真诚,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费在无用之地!我此番出去,依旧是死别,不要认作生离。以赤贫之士奉极苦之差,赔累无穷,何从措置?既绝生还之想,又何用苟延岁月?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绝命之期,只恐怕一双鞋袜、一套衣裳还穿他不旧,又何必带这许多!就作大限未满,求死能不,也不过多受几年困苦,填满了饥寒之债,然后捐生。岂有做了孤臣孽子,囚系外邦,还想丰衣足食之理!孟姜女所送之衣,苏蕙娘织之锦,不过寄在异地穷边,并非仇邦敌国。纵使带去,也尽为金人所有,怎能够穿得上身?不如留在家中,做了装箱叠笼之具,后来还有用处也未可知。”绕翠道:“你既不想生还,留在家中也是弃物了,还有什么用处!”段玉初欲言不言,只叹一口冷气。绕翠就疑心起来,毕竟要盘问到底。

  段玉初道:“你不见《诗经》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‘宛其死矣,他人人室。’我死之后,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;屋既有人住,衣服岂没人穿?留得一件下来,也省你许多辛苦,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侍后人,岂不是桩便事!”绕翠听了以前的话,只说他是肝膈之言,及至听到此处,真所谓烧香塑佛,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,不由她不发作起来,就厉声回复道:“你这样男子,真是铁石心肠!我费了一片血诚,不得你一句好话,倒反谤起人来。怎见得你是忠臣,我就不是节妇!既然如此,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,省得放在家中,又多你一番疑虑!”说完之后,果然把衣裳鞋袜叠在一处,下面放了柴薪,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地一般,不上一该时辰,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。段玉初口中虽劝,叫她不要如此,却不肯动手扯拽,却像要他烧化、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着的一般。

  绕翠一面烧,一面哭,说:“别人家的夫妇,何等绸缪!目下分离,不过是一年半载,尚且多方劝慰,只伯妻子伤心。我家不是生离,就是死别,并无一句钟情的话,反出许多背理之言,这样夫妻,做他何用!”段玉初道:“别人修得到,故此嫁了好丈夫,不但有情,又且有福,不至于死别生离。你为什么前世不修,造了孽障,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,但有死灾,并无生趣?也是你命该如此。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,照旧嫁了别人,此时正好绸缪,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?都是那改换的不是,与我何干!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,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,也未可知。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中止,目下城门大开,不愁言路不闭。万一皇上追念昔人,依旧选你入宫,也未见得。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,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,不得不虑及此。夫人听了,也不必多心,古语道得好:‘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’又道:‘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’若还你命该失节,数合重婚,我此时就着意温存,也难免红丝别系;若还命合流芳,该做节妇,此时就冲撞几句,你也未必介怀。或者因我说破在先,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,将来倒未必如此,也未见得。”说完之后,竟去料理轻装,取几件破衣旧服叠入行囊,把绕翠簇新做起、烧毁不尽的,一件也不带。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,题曰“鹤归搂”,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,以见他决不生还。

  出门的时节,两对夫妻一同拜别。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,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,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,当做观音大士一般,好不时瞻礼。段玉初一揖之后,就飘然长往,任妻子痛哭号啕,绝无半点凄然之色。

  两个风餐水宿,带月披星,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。少不得金人验收,仍照往年的定例,以真作假,视重为轻,要硬逼来人赔补。段玉初道:“我是个新进书生,家徒四壁,不曾领皇家的俸禄,不曾受百姓的羡余,莫说论万论千,就是一两五钱,也取不出。况且所赍之货,并无浆粉,任凭洗濯。若要节外生枝,逼我出那无名之费,只有这条性命,但凭贵国处分罢了。”金人听了这些话,少不得先加淩辱,次用追比,后设调停,总要逼他寄信还乡,为变产赎身之计。

  段玉初立定主意,把“安穷”二字做了奇方。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:到了五分苦处,就把七分来相比,到了七分苦处,又把十分来相衡。觉得阳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阴间,任你鞭笞夹打,痛楚难熬,还有“死”字做了后门,阴间是个退步。

  到了万不得已之处,就好寻死。既死之后,浑身不知痛痒,纵有刀锯鼎镬,也无奈我何。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,一死之后不能复死;任你扼喉绝吭,没有逃得脱的阴司,由他峻罚严刑,总是避不开的罗刹。只见活人受罪不过,逃往阴间;不见死人摆布不来,走归阳世。想到此处,就觉得受刑受苦,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,总是命犯血光,该有几时的灾晦;到了出脓见血之后,少不得苦尽甜来。他用了这个秘诀,所以随遇而安,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。

  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,叫他:“凡有欠缺,都寄信转来,我自然替你赔补。”郁子昌依了此言,索性做个畅汉,把上下之人部贿赂定了,不受一些淩辱。金人见他肯用,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,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,也沾他些口腹之惠。不及五月,就把欠帐还清,别了段玉初,预先回去复命。

  宋朝有个成规,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,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,都要面圣过了,缴还使节然后归家。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,恰好徽宗坐朝,料想复过了命正好回家。古语道得好:“新娶不如远归。”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,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,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,好回去重偕伉俪。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,众议纷纷,委决不下。徽宗自辰时坐殿,直议到一二更天,方才定了主意。定议之后,即便退朝,纵有紧急军情,也知道他倦怠不胜,不敢入奏,何况纳市还朝是桩可缓之事。郁子昌熬了半载,只因灾星未退,又找了半夜的零头,依旧宿在朝房,不敢回宅。倒是半载易过,半夜难熬,正合著唐诗二句:似将海水添宫漏,并作铜壶一夜长。

  围珠听见丈夫还朝,立刻就要回宅,竟是天上掉下月来,哪里欢喜得了!就去重薰绣被,再熨罗衾,打点这一夜工夫,要叙尽半年的阔别。谁想从日出望起,望到月落,还不见回来,不住在空阶之上走去走来,竟把三寸金莲磨得头穿底裂。及至次日上午登楼而望,只见一位官员,簇拥着许多人马,摇旗呐喊而来。只说是过往的武职,谁想走到门前,忽然住马。围珠定睛一看,原来就是自己的丈夫。如飞赶下楼来,堆着笑容接见。

  只说他久旱逢甘,胜似洞房花烛,自然喜气盈腮。不想见了面,反掉下恐惶泪来。问他情由,只是哽哽咽咽,讲不出口。

  原来复命的时节,又奉了监军督饷之差,要他即日登程,不许羁留片刻,以误师期。连进门一见,也是瞒着朝廷,不可使人知道的。

  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他未到之先,金人有牒文赍到,要与宋朝合父攻辽。宋朝主意不定,担搁了几时。金人不见回话,又有催檄递来,说:“贵国观望不前,殊失同仇之义。本朝不复相强,当移伐辽之兵转而伐宋,即欲仍遵前约,不可得矣。” 

  徽宗见了,不胜悚惧,所以穷日议论,不能退朝,就是为此。

  郁子昌若还迟到一日,也就差了别人。不想冤家凑巧,起先不能决议,恰好等他一到,就定了出师之期。领兵的将帅,隔晚已经点出,单少赍饷官一员,要待次日选举。郁子昌擅娶国妃。

  原犯了徽宗之忌,见他转来得快,依旧要眷恋佳人,只当不曾离别;故此将计就计,倒说他纳币有方,不费时日,自能飞挽接济,有稗军功。所以一差甫完,又有一差相继,再不使他骨肉团圆。

  围珠得了此信,把一副火热的心肠激得冰冷,两行珠泪竟做了三峡流泉,哪里倾倒得住!扯了丈夫的袖子,正要说些衷情,不想同行的武职一齐哗噪起来,说:“行兵是大事,顾不得儿女私情。哪家没有妻子,都似这等留连,一个耽迟一会儿,须得几十个日子才得起身!恐怕朝廷得知,不当稳便!”郁子昌还要羁迟半刻,扯妻子进房,略见归来的大意;听了这些恶声,不觉高兴大扫,只好痛哭一场,做出《苦团圆》的戏文,就是这等别了。临行之际,取出一封书来,说是姨丈段玉初寄回来的家报,叫围珠递与绕翠。

  绕翠得书,不觉转忧作喜。只说丈夫出门,为了几句口过,不曾叙得私情,过后追思,自然懊悔;这封家报,无非述他改过之心,道他修好之意。及至折开一看,又不如此,竟是一首七言绝句。其诗云:

  文回锦织倒妻思,断绝恩情不学痴。

  云雨赛欢终有别,分时怒向任猜疑。 

  绕翠见了,知道他一片铁心,久而不改,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寡情的男子!况且相见无期,就要他多情也没用,不如安心乐意做个守节之人,把追欢取乐的念头全然搁起。只以纺绩治生,趁得钱来,又不想做人家,尽着受用。过了一年半载,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许多。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,终日愁眉叹气,怨地呼天,一日瘦似一日,浑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,与“温香软玉”四个字全然相反。

  却说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军饷一事,终日追随鞍马,触冒风霜,受尽百般劳苦。俗语云:“少年子弟江湖老。”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,何况随征遇敌的少年,岂能够仍其故像?若还单受辛勤,只临锋镝,还有消愁散闷之处,纵使易衰易老,也毕竟到将衰将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变;当不得这位少年,他生乎不爱功名,只图快乐,把美妻当了性命,一时三刻也是丢不下的。又兼那位妻子极能体贴夫心,你要如此,她早已如此;枕边所说的话,被中相与之情,每一想起,就令人销魂欲绝。所以郁子昌的面貌,不满三年就变做苍然一叟,髭须才出就白起来。纵使放假还乡,也不是当年娇婿,何况此时的命运还在驿马星中,正没有归家之日。

  攻伐不只一年,行兵岂在一处。来来往往,破了几十座城池,方才侥幸成功,把辽人灭尽。班师之日,恰好又遇着纳币之期,被一个仰体君心的臣子知道,此人入朝必为皇上所忌,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门,不如在未归之先假意荐他一本,说:“郁廷言纳币有方,不费时日,现有成效可观。又与金人相习多年,知道他的情性。不如加了品级,把岁币一事着他总理,使赍金纳币之官任从提调,不但重费可省,亦能使边衅不开。

  此本国君民之大利也。”此本一上,正合著徽宗吃醋之心,就当日下了旨意,着吏部写敕,升他做户部侍郎,总理岁币一事:“闻命之后,不必还朝,就在边城受事。告竣之日,另加升赏。” 

  郁子昌见了邸报,惊得三魂入地,七魄升天,不等敕命到来,竟要预寻短计。恰好遇着便人与他一封书劄,救了残生。

  这封书劄是何人所寄,说的什么事情,为何来得这般凑巧? 

  再看下回,就知端的。

第四回 亲姐妹迥别荣枯 旧夫妻新偕伉俪

  你道这封书劄是何人所寄?说的什么事情?原来是一位至亲瓜葛、同榜弟兄,均在患难之中,有同病相怜之意,恐怕他迷而不悟,依旧堕人阱中,到后来悔之无及,故此把药石之言寄来点化他的。只因灭辽之信报入金朝,段玉初知道他系念室家,一定归心似箭,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启别样祸端;此番回去,不但受别离之苦,还怕有性命之忧。教他飞疏上闻,只说在中途患病,且捱上一年半载,徐观动静,再做商量,才是个万全之策。书到之日,恰好遇了邸报。郁子昌拆开一看,才知道这位连襟是个神仙转世,说来的话句句有先见之明。他当日甘心受苦,不想还家,原有一番深意,吃亏的去处倒反讨了便宜。

  可惜不曾学他,空受许多无益之苦。就依了书中的话,如飞上疏,不想疏到在后,命下在前,仍叫他勉力办事,不得借端推委。

  郁子昌无可奈何,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几时,等赍金纳币的到了,一齐解入金朝。金人见郁子昌任事,个个欢喜,只道此番的使费仍照当初;当初单管赍金,如今兼理币事,只消责成一处,自然两项俱清。那些收金敛币之人,家家摆筵席,个个送下程,把“郁老爷”“郁侍郎”叫不绝口。哪里知道这番局面,比前番大不相同。前番是自己着力,又有个岳父担当,况且单管赍金,要他赔补还是有限的数目,自然用得松爽。此番是代人料理,自己只好出力,赔不起钱财。家中知道赎他不回,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于无用之地。又兼两边告乏,为数不赀,纵有点金之术也填补不来。只得老了面皮,硬着脊骨,也学段玉初以前,任凭他摆布而已。金人处他的方法,更比处段玉初不同,没有一件残忍之事不曾做到。

  此时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脚跟的时候,金人见他熬炼得起,又且弄不出滋味来,也就断了痴想,竟把他当了闲人,今日伴去游山,明日同他玩水,不但没有苦难,又且肆意逍遥。段玉初若想回家,他也肯容情释放;当不得这位使君要将沙漠当了桃源,权做个避秦之地。

  郁子昌受苦不过,只得仗玉初劝解,十分磨难也替他减了三分。直到两年之后,不见有人接济,知道他不甚饶余,才渐渐地放松了手。

  段、郁二人原是故国至亲,又做了异乡骨肉,自然彼此相依,同休共戚。郁子昌对段玉初道:“年兄所做之事,件件都有深心。只是出门之际,待年嫂那番情节,觉得过当了些。夫妻之间,不该薄幸至此。”段玉初笑一笑道:“那番光景,正是小弟多情之处,从来做丈夫的没有这般疼热。年兄为何不察,倒说我薄幸起来?”郁子昌道:“逼她烧毁衣服,料她日后嫁人;相对之时全无笑面,出门之际不作愁容。这些光景也寡情得够了,怎么还说多情?”段玉初道:“这等看来,你是个老实到底之人,怪不得留恋妻孥,多受了许多磨折。但凡少年女子,最怕的是凄凉,最喜的是热闹,只除非丈夫死了,没得思量,方才情愿守寡。若叫她没缘没故做个熬孤守寡之人,少不得熬上几年定要郁郁而死。我和她两个平日甚是绸缪,不得已而相别,若还在临行之际又做些情态出来,使她念念不忘,把颠鸾倒凤之情形诸梦寐,这分明是一剂毒药,要逼她早赴黄泉。

  万一有个生还之日,要与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够了。不若寻些事故,与她争闹一场,假做无情,悻悻而别,她自然冷了念头,不想从前的好处,那些凄凉日子就容易过了。古人云:‘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’我顿挫她的去处,正为要全活她。你是个有学有术的人,难道这种道理全然悟不着?”郁子昌道:“原来如此。是便是了,妇人水性杨花,捉摸不定,她未曾失节,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,万一她记恨此言,把不做的事倒做起来,践了你的言语,如何使得!”段玉初道:“我这个法子也是因人而施。平日信得她过,知道是纲常节义中人,决不做越礼之事,所以如此。苟非其人,我又有别样治法,不做这般险事了。” 

  郁子昌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临别之际也该安慰她一番,就不能够生还,也说句圆融的话,使她希图万一,以待将来,不该把匾额上面题了极凶的字眼。难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还乡,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?”段玉初道:“题匾之意与争闹之意相同。生端争闹者,要她不想欢娱,好过日子;题匾示诀者,要她断了妄念,不数归期。总是替她消灾延寿,没有别样心肠。这个法子,不但处患难的丈夫不可不学,就是寻常男子,或是出门作客,或是往外求名,都该用此妙法。知道出去一年,不妨倒说两载;拿定离家一月,不可竟道三旬。出路由路,没有拿得定的日子。宁可使她不望,忽地归来;不可令我失期,致生疑虑。世间爱妻子的若能个个如此,能保白发齐眉,不致红颜薄命。年兄若还不信,等到回家之日,把贱荆的肥瘦与尊嫂的丰腴比并一比并,就知道了。”郁昌听了这些话,也还半信半疑,说他“见识虽高,究竟于心太忍。若把我做了他,就使想得到,也只是做不出”。

  他两个住在异邦,日复一口,年复一年。到了钦宗手里,不觉换了八次星霜,改了两番正朔。忽然一日,金人大举入寇,宋朝败北异常,破了京师,掳出徽、钦二帝,带回金朝。段、郁二人见了,少不得痛哭一场,行了君臣之礼。徽宗问起姓名,方才有些懊悔,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无益之醋,即使八年以前不罢选妃之诏,将二女选入宫中,到了此时也像牵牛织女,隔着银河不能够见面,倒是让他得好。

  却说金人未得二帝以前,只爱玉帛之女,不想中原大事,所以把银子看得极重;明知段、郁二人追比不出,也还要留在本朝做个鸡肋残盘,觉得弃之有味。及至此番大捷以后,知道宋朝无人,锦绣中原唾手可得,就要施起仁政来。忽下一道旨意,把十年以内宋朝纳币之臣果系赤贫、不能赔补者,俱释放还家,以示本朝宽大之意。

  徽、钦二宗闻了此信,就劝段、郁还朝,段、郁二人道:“圣驾蒙尘,乃主辱臣死之际,此时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随赴难,岂有身在异邦反图规避之理?”二宗再三劝谕,把“在此无益,徒愧朕心”的话安慰了一番,段、郁二人方才拜别而去。

  郁子昌未满三十,早已须鬓皓然。到了家乡相近之处,知道这种面貌难见妻子,只得用个点染做造之法,买了些乌须黑发的妙药,把头上脸上都妆扮起来,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,省得佳人败兴。谁想进了大门,只见小姨来接尊夫,不见阿姐出迎娇婿,只说她多年不见,未免害羞,要男了进去就她,不肯自移莲步。见过丈人之后,就要走入洞房,只见中厅之上有件不吉利的东西高高架起,又有一行小字贴在面前,其字云:宋故亡女郁门官氏之柩郁子昌见了,惊出一身冷汗,扯住官尚宝细问情由。官尚宝一面哭,一面说道:“自从你去以后,无一日不数归期,眼泪汪汪,哭个不住,哭了几日,就生起病来。

  遍请先生诊视,都说是七情所感,忧郁而成,要待亲人见面方才会好。起先还望你回来,虽然断了茶饭,还勉强吃些汤水,要留住残生见你一面。及至报捷之后,又闻得奉了别差,知道等你不来,就痛哭一场,绝粒而死。如今已是三年。因她临死之际吩咐‘不可入土’,要隔了棺木会你一次,也当做骨肉团圆,所以不敢就葬。”郁子昌听了,悲恸不胜,要撞死在柩前,与她同埋合葬,被官尚宝再三劝慰,方才中止。官尚宝又对他道:“贤婿不消悲苦,小女此时就在,也不是当日的围珠,不但骨瘦如柴,又且面黄肌黑,竟变了一副形骸,与鬼物无异;你若还看见,也要惊怕起来掩面而走。倒不如避入此中,还可以藏拙。”郁子昌听了,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,叫他回到家中,把两人的肥瘦比并一番,就知其言不谬。“如今莫说肥者果肥,连瘦的也没得瘦了,这条性命岂不是我害了他!”就对了亡灵再三悔过,说:“世间的男子只该学他,不可像我。凄凉倒是热闹,恩爱不在绸缪。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,竟是风流才子之言,不是道学先生的话!”却说段玉初进门,看见妻子的面貌胜似当年,竟把赵飞燕之轻盈变做杨贵妃之丰泽,自恃奇方果验,心上十分欣喜。走进房中,就陪了个笑面,问他:“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?闲暇的时节可思量出去之人否?”绕翠变下脸来,随她盘问,只是不答。段玉初道:“这等看来,想是当初的怨气至今未消,要我认个不是方才肯说话么?不是我自己夸嘴,这样有情的丈夫,世间没有第二个。如今相见,不叫你拜谢也够得紧了,还要我赔起罪来!”绕翠道:“哪一件该拜?哪一件该谢?你且讲来!”段玉初道:“别了八年,身体一毫不瘦,倒反肥胖起来,一该拜谢。多了八岁,面皮一毫不老,倒反娇嫩起来,二该拜谢。一样的姊妹,别人死了,你偏活在世上,亏了谁人?三该拜谢。一般的丈夫,别人老了,我还照旧,不曾改换容颜使你败兴,四该拜谢。别人家的夫妇原是生离,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别,谁想捱到如今,生离的倒成死别,死别的反做生离,亏得你前世有缘,今生有福,嫁着这样丈夫,有起死回生的妙手,旋乾转坤的大力,方才能够如此,五该拜谢。至于孤眠独宿不觉凄凉,枕冷衾寒胜如温暖;同是一般更漏,人恨其长,汝怪其短;并看三春花柳,此偏适意,彼觉伤心。这些隐然造福的功劳,暗里钟情的好处,也说不得许多,只好言其大概罢了。” 

  绕翠听了这些话,全然不解,还说他:“以罪为功,调唇弄舌,不过要掩饰前非,哪一句是由衷的话。”段玉初道:“你若还不信,我八年之前曾有个符券寄来与你,取出来一验就知道了。”绕翠道:“谁见你什么符券?”段玉初道:“姨夫复命之日,我有一封书信寄来,就是符券,你难道不曾见么?” 

  绕翠道:“那倒不是符券,竟是一纸离书,要与我断绝恩情,不许再生痴想的。怎么到了如今,反当做好话倒说转来?”段玉初笑一笑道:“你不要怪我轻薄,当初分别之时,你有两句言语道:‘窃效孟姜女之心,兼做苏蕙娘之意。’如今看起来,你只算得个孟姜女,叫不得个苏蕙娘,织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。我那封书信是一首回文诗,顺念也念得去,倒读也读得来。

  顺念了去,却像是一纸离书;倒读转来,分明是一张符券。若还此诗尚在,取出来再念一念,就明白了。”绕翠听到此处,一发疑心,就连忙取出前诗,预先顺念一遍,然后倒读转来,果然是一片好心,并无歹意。其诗云:疑猜任向怒时分,别有终欢赛雨云;痴学不情思绝断,思妻倒织锦回文。

  绕翠读过之后,半晌不言,把诗中的意总咀嚼了一会儿,就不觉转忧作喜,把一点樱桃裂成两瓣,道:“这等说来,你那番举动竟是有心做的,要我冷了念头,不往热处想的意思么?既然如此,做诗的时节何不明说?定要藏头露尾,使我恼了八年,直到如今方才欢喜,这是什么意思?”段玉初道:“我若要明说出来,那番举动又不消做得了。亏得我藏头露尾,才把你留到如今。不然也与令姐一般,我今日回来,只好隔着棺木相会一次,不能够把热肉相粘,做真正团圆的事了。当初的织锦回文是妻子寄与丈夫,如今倒做转来,丈夫织回文寄与妻子,岂不是桩极新极奇之事?”绕翠听了,喜笑欲狂,把从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,还说他的恩义重似丘山,竟要认真拜谢起来。

  段玉初道:“拜谢的也要拜谢,负荆的也要负荆,只是这番礼数要行得闹热,不要把难逢难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过了。我当日与你成亲,全是一片愁肠,没有半毫乐趣,如今大难已脱,愁担尽丢,就是二帝还朝,料想也不念旧恶,再做吃醋捻酸的事了。当日已成死别,此时不料生还,只当重复投胎,再来人世,这一对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,不要把人看旧了。”就吩咐家人重新备了花烛,又叫两班鼓乐,一齐吹打起来,重拜华堂,再归锦幕。这一宵的乐处,竟不可以言语形容。男人的伎俩百倍于当年,女子之轻狂备呈于今夕,才知道云雨绸缪之事,全要心上无愁,眼中少泪,方才有妙境出来。世间第一种房术,只有两个字眼,叫做“莫愁”。

  街头所卖之方,都是骗人的假药。

  后来段玉初位至太常,寿逾七十,与绕翠和谐到老。所生五子,尽继书香。郁子昌断弦之后,续娶一位佳人,不及数年,又得怯症而死。总因他好色之念过于认真,为造物者偏要颠倒英雄,不肯使人满志。后来官居台辅,显贵异常,也是因他宦兴不高,不想如此,所以偏受尊荣之福。可见人生在世,只该听天由命,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着的。这些事迹,出在《段氏家乘》中,有一篇《鹤归楼记》,借他敷演成书,并不是荒唐之说。

  [评] 

  此一楼也,用意最深,取径最曲,是千古钟情之变体。

  惜玉怜香者虽不必有其事,亦不可不有其心。但风流少年阅之,未免嗔其太冷。予谓:热闹场中,正少此清凉散不得。

  读《合影》《拂云》诸篇之后,忽而见此,是犹盛暑酷热之时、挥汗流浆之顷,有人惠一井底凉瓜,剖而食之。得此一冰一激,受用正不浅也。

奉先楼

第一回 因逃难姹妇生儿 为全孤劝妻失节

  诗云: 

  衲子逢人劝出家,几人能撇眼前花? 

  别生东上修行法,权作西方引路车。

  茹素不须离肉食,参禅何用着袈裟? 

  但存一粒菩提种,能使心苗长法华。

  世间好善的人,不必定要披缁削发,断酒除荤,方才叫做佛门弟子;只要把慈悲一念,刻刻放在心头,见了善事即行,不可当场错过。世间善事,也有做得来的,也有做不来的:做得来的,就要全做,做不来的,也要半做。半做者,不是叫在十分之中定要做了五分,就像天平弹过地一般,方才叫做半做;只要权其轻重,拣那最要紧的做得一两分,也就抵过一半了。

  留那一半以俟将来,或者由渐而成,充满了这一片善心,也未见得。作福之事多端,非可一言而尽,但说一事,以概其余。

  譬如断酒除荤、吃斋把素,是佛教入门的先着。这桩善事,出家人好做,在家人难做。出家之人,终日见的都是蔬菜,鱼肉不到眼前,这叫做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”。在家之人,一向吃惯了嘴,看见肉食,未免流涎,即使勉强熬住,少不得喉咙作痒,依旧要开,不如不吃的好。

  我如今说个便法,全斋不容易吃,倒不如吃个半斋,还可以熬长耐久。何谓半斋?肉食之中,断了牛、犬二件,其余的猪、羊、鹅、鸭,就不戒也无妨。同是一般性命,为什么单惜牛、犬?要晓得上帝好生,佛门恶杀,不能保全得到,就要权其重轻。伤了别样生命虽然可悯,还说他于人无罪,却也于世无功,杀而食之,就像虎豹食麋鹿,大虫吞小虫,还是可原之罪。至于牛、犬二物,是生人养命之原,万姓守家之主。耕田不借牛力,五谷何由下土?守夜不赖犬功,家私尽为盗窃。有此大德于人,不但没有厚报,还拿来当做仇敌,食其肉而寝其皮,这叫做负义忘恩,不但是贪图口腹。所以宰牛屠狗之罪,更有甚于杀人;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。若能戒此二物,十分口腹之罪就可以减去五分,活得十年,只当吃了五年长素,不但可资冥福,能免阳灾,即以情理推之,也不曾把无妄之灾加于有功之物,就像当权柄国,不曾杀害忠良,清夜扪心,亦可以不生惭悔。

  这些说话不是区区创造之言,乃出自北斗星君之口,是他亲身下界吩咐一个难民,叫他广为传说,好劝化世人的。听说正文,便知分晓。

  这篇正文虽是桩阴骘事,却有许多波澜曲折,与寻常所说的因果不同。看官里面尽有喜说风情厌闻果报的,不可被“阴骘”二字阻了兴头,置新奇小说而不看也。

  明朝末年,南京池州府东流县有个饱学秀才,但知其姓,不记其名,连他的内人也不知何氏,只好称为舒秀才、舒娘子。

  因是一桩实事,不便扭捏其名,使真事变为假事也。舒族之人极其繁衍,独有他这一分,代代都是单传,传到秀才已经七世,但有祖孙父子之称,并无兄弟手足之义,五伦之内缺少一伦:“人皆有兄弟,我独无,”这两句《四书》,竟做了传家的口号。

  舒秀才早年娶妻,也是个名家之女,姿容极其美艳,又且贤淑端在,长于内助,夫妻之恩爱,枕席之绸缪,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。做亲数年,再不见怀孕,直到三十岁上才有了身。

  就央通族之人替他联名祈祷,求念人丁寡弱,若是女孕,及早变做男胎。不想生下地来,果然是个儿子,又且气宇轩昂,眉清目秀。舒秀才见了,喜笑欲狂,连通族之人也替他庆幸不已。

  独有邻舍人家见他生下地来不行溺死,居然领在身边视为奇物,都在背后冷笑,说他夫妻两口是一对痴人。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彼时流寇猖撅,大江南北没有一寸安土。贼氛所到之处,遇着妇女就淫,见了孩子就杀。甚至有熬取孕妇之油为点灯搜物之具,缚婴儿于旗竿之首为射箭打弹之标的者。所以十家怀孕九家堕胎,不肯留在腹中驯致熬油之祸;十家生儿九家溺死,不肯养在世上预为箭弹之媒。起初有孕,众人见他不肯堕胎,就有讥诮之意;到了此时,又见种种得意之状,就把男子目为迂儒,女人叫做黠妇,说他:“这般艳丽,遇着贼兵,岂能幸免?妇人失节,孩子哪得安生?不是死于箭头,就是毙诸刀下,以太平之心处乱离之世,多见其不知量耳!”舒秀才望子急切,一心只顾宗祧,并不曾想起利害,直到生子之后,看见贺客寥寥,人言籍籍,方才悟到“乱离”二字。

  觉得儿子虽生,断不是久长之物,无论遇了贼兵必惨死,就能保其无恙,也必至母子分离。失乳之儿,岂能存活?这七世单传的血脉,少不得断在此时,生与不生,其害一也。想到此处,就不觉泪下起来,对了妻孥,备述其苦。舒娘子道:“你这诉苦之意,是一点什么心肠?还是要我捐生守节,做个冰清玉洁之人?还是要我留命抚孤,做那程婴、杵臼之事?” 

  舒秀才道:“两种心肠都有,只是不能够相兼。万一你母子二人落于贼兵之手,倒不愿你轻生赴难,致使两命俱伤;只求你取重略轻,保我一支不绝。”舒娘子道:“这等说起来,只要保全黄口,竟置节义纲常于不论了!做妇人的操修全在‘贞节’二字,其余都是小节。一向听你读书,不曾见说‘小德不逾闲,大德出入可也’?”舒秀才道:“那是处常的道理,如今遇了变局,又当别论。处尧舜之地位,自然该从揖让;际汤武之局面,一定要用征诛。尧舜汤武,易地皆然。只要抚得孤儿长大,保全我百世宗祧,这种功劳也非同小可,与那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者,奚啻霄壤之分哉!”舒娘子道:“是便是了,我若包羞忍耻,抚得孤子成人,等你千里寻来,到骨肉团圆的时节,我两人相对,何以为颜?当初看做《浣纱记》,到那西子亡吴之后,复从范蠡归湖,竟要替他羞死!起先为主复仇,以致丧名败节,观者不施责备,为他心有可原;及至国耻既雪,大事已成,只合善刀而藏,付之一死,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旧随了前夫?人说她是千古上下第一个绝色佳人,我说她是从古及今第一个腆颜女子!我万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,那一出‘归湖’的丑戏也断然不做!你须要牢记此语,以为后日之验。”舒秀才听了这些话,不觉涕泗交流,悲恸不已。

  过了几时,闻得贼兵四至,没处逃生。做男子的还打点布袜芒鞋,希图走脱;妇人女于都有一双小脚,替流贼做了牵头,钩住身子,不放她转动。舒秀才对妻子道:“事急矣!娘于留心,千万勿负所托!”舒娘子道:“名节所关,不是一桩细节,你还要谋之通族,询诸三老。若还众议佥同,要我如此,我就看祖宗面上,做了这桩不幸之事;若还众人之中,有一个不许,可见大义难逃,还是死节的是。”舒秀才道:“也说得有理。” 

  就把一族之人请来,会于家庙。

  那座家庙,名为“奉先楼”。舒秀才把以前的话遍告族人,询其可否。族人都说:“守节事小,存孤事大。”与舒秀才的主意相同。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,把妻子请入奉先楼,大家苦劝,叫她看宗祀份上,立意存孤,勿拘小节。舒娘子道:“从来不忠之臣、不节之妇,都假借一个美号,遂其奸淫。或说勉嗣宗祧,或说苟延国脉,都未必出于本心,直等国脉果延、宗祧既嗣之后,方才辨得真假。如今蒙列位苦劝,我欲待依从,只有一句说话,也要预先讲过。初生乍养的孩子,比垂髫总角者不同,痧眝痘疹全然未出,若还托赖祖宗养得成功便好,万一寿算不长,半途而废,孤又不曾抚得成,徙然做了个失节之妇,却怎么好?”众人道:“那是命该如此,与你何干?只问你尽心不尽心,不问他有寿没有寿。”舒娘子道:“虽则如此,也还要斟酌。绝后不绝后,关系于祖宗,还须对着神主卜问一卜问。若还高曾祖考都容我失节,我就勉强依从。若还占卜不允,这个孩子就是抚不成、养不大的了,落得抛弃了他,完我一生节操,省得名实两虚,使男子后来懊侮。”众人道:“极说得是。”就叫舒秀才磨起墨来,写了“守节”“存孤”四个字,分为两处,搓作纸团,对祖宗卜问过了,然后拈阄。却好拈着“存孤”二字。

  舒秀才与众人大喜,又再三苦劝一番,她才应许。应许之后,又对着祖宗拜了四拜,就号啕痛哭起来,说:“今生今世讲不起‘贞节’二字了!只因贼恶滔天,以致纲常扫地,只求天地祖宗早显威灵,殄灭此辈,好等忠臣义土出头!”哭完之后,别了众人,抱了孩子,夫妇二人且到黄檗树下弹琴去了。

  后事如何,再容分说。

第二回 几条铁索救残生 一道麻绳完骨肉

  舒秀才夫妇立了存孤的主意,未及半月,闯贼就至东流。

  舒秀才弃家逃走,得免于难。那一方的妇人,除老病不堪之外,未有不遭淫污者,舒娘子亦在其中。遇贼之初,把孩子抱在怀里,任凭扯拽,只是不放。闯贼拔刀要斫孩子,她就放声大哭起来,说:“宁可辱身,勿杀吾子!若杀吾子,连此身也不肯受辱,有母子偕亡而已!”闯贼无可奈何,只得存其一线,就把她带在军中,流来流去,不知流过多少地方,母子二人总不曾离了一刻。

  却说舒秀才逃难之后,回来不见了妻子,少不得痛哭一场,耐心苦守。料想乱离之世,盼不得骨肉团圆,直要等个真命天子出来,削平区宇,庶有破镜重圆之日。至皇清定鼎,楚蜀既平后,川湖总督某公大张告示,许赎民间俘女。舒秀才闻得此信,知道闯贼所掳之人尽为大兵所得,就卖了家产,前去寻妻赎子。历尽艰难困苦,看见无数男人都赎了妻子回去,独有自家的亲属并无踪影。在川湖两处寻访了半年,资斧用去一大半,只得废然而返。不想来到中途,又遇了土贼,把盘费劫得精光,竟要饿死,只得沿途乞食。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来,居民尽皆远避,并无人施舍,只好倒在兵营之中讨些吃吃。

  一日,饿倒在路旁,不能举动。到将晚的时节,忽有大兵经过,因近处没有人家,就在大路之旁撑起帐房宿歇。舒秀才知道屯兵之处必定举火,只得勉强支撑,走到帐房门首,要乞些余粒,以救残生。只见众人所吃的都是肉食,并无米面,那肉食又无碗盛,都是切成大块,架在炭火之中,旋烧旋吃。见他走到,就有个慈心的将官,提起熟肉一方,约有一斤多重,往他面前一丢。舒秀才饿得眼花,拾了竟走,也不看是猪肉羊肉。

  及至拿到冷庙之中,撕些入口,觉得这种香味与寻常所吃的不同,别是一种气味。及至咽下喉去,就高声念起佛来。原来不是猪,不是羊,竟是一块牛肉! 

  舒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,那奉先楼上现刻着一道碑文,说祖上遇着个高僧,道他家本该绝后,只因世不杀生,又能戒食牛犬,故为上帝所悯,每代赐子一人,以绵宗祀。破戒之日,即绝嗣之年也。所以舒秀才持戒甚坚。到了性命相关的时节,依旧不违祖训,宁可绝食而死,不肯破戒而生。就把几个指头伸进喉内,再三抠挖,定要哇而出之。谁想肉便哇出来,那一丝残喘却已随声而绝,觉得自家的魂灵与自家的尸首隔了一丈多路,附又附不上,走又走不开。

  正在飘忽无依之际,只见有许多神明,骑马张盖而过,看见舒秀才,就问:“是什么游魂,不阴不阳,流落在此处?” 

  舒秀才跪倒,哭诉遭难饿死的缘由。那些神明道:“你现有吃残的余肉弃在尸首之旁,怎么还说是饿死?”舒秀才又把戒牛不食、误吞入喉、到知觉之后方才呕出、所以气随声断的缘故,述了一番,又说:“有哇出之肉可证。”那些神明道:“这等说起来,是个吃半斋的人了,岂有不得善终蒙此惨祸之理?” 

  就叫跟随的神役:“快把他的魂灵附在尸首上去!”舒秀才又道:“请问诸位尊神是何名号,因什到此?”那些神明道:“吾辈乃北斗星君,为察人间善恶,偶然到此。”舒秀才又问:“何以谓之半斋?”。北斗星道:“五荤三厌惧不食,谓之全斋。别荤不戒,单戒牛犬,谓之半斋。这个名目世人不晓,你可遍传一传。凡食半斋者,俱能逢凶化吉,生平没有奇灾。即你今日之事,就是一个证验了。”舒秀才还要把寻妻觅子的话哀告一番,兼问妻子的死亡,还求他指条去路。不想他说完之后,带起马头,竟飘然去了。留几个神役,引他的魂灵附入尸首,也就不知去向。

  舒秀才昏沉了一会,觉得冰冷的身子渐渐地暖热起来,知道是还魂的气象,就把眼目一睁,精神一抖,不觉地健旺如初,竟与吃饱之人无异。随往各处募缘,依旧全活了身子。

  约过半月有余,走了一千多路,不想灾星未灭,好事多磨,遇着一起大兵,拿他做了纤夫,依旧要拽船上去。日间有人押守,一到夜间,就锁在庙中宿歇,不容逃走。

  舒秀才受苦不过,每夜哭到天明,口中不住他说:“北斗星君,你曾亲口对我说过,凡吃半斋的人,生平没有奇祸。如今死在须臾,为什么不来救我?”说来说去,总是这几句玄虚的话。

  一连哭了三四夜,不想被船上听见,恼了一位太太,等到天明,差几个牢子拿到船边去审究。原来这只坐船只载家眷,并无官府。官府从四川下来,家眷由湖广上去,约在中途相会的。船里的太太隔着帘子问他:“是何方人氏?姓什名谁?为什么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,使我睡不安稳?”舒秀才就把姓名举止与寻妻觅子的话,说了一番。说完之后,就不住地磕头,求她释放还乡,活此狗命。那位太太听了,就高声呵叱起来,吩咐押夫之人把铁链锁了,解到前途,等老爷发落。那些兵丁得了这句说话,就把几条铁索盘在他颈上,只当带了重枷,如何行走得动!一连捱上三日,颈也磨穿,脚也拖肿,只求官府早到一刻,好发放他上路,省得活在世上受此奇苦! 

  只见到第四日上,遇着几号坐船,都说是老爷来了。众兵跪在路旁接过之后,只见一位将军走过船来,在官舱之中坐了一会儿,就叫岸上的兵丁,一面带犯人听审,一面准备刀斧,俟候杀人。舒秀才听见了,三魂入地,七魄升天,哪里觳觫得了!不上一刻,那位将军走到船头,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。

  众人呐喊一声,就把舒秀才带到。拾头一看,只见那位将军竖起双眉,满脸都是杀气,高声问道:“你是何等之人,跟着官船啼哭?又见船上没有男子,更深夜静走进舱来,要做不良之事?”舒秀才听了这一句,一发魂飞胆裂,不知从哪里说起,也高声回复道:“生员是个读书人,颇知礼法,怎敢胡行。实为寻妻觅子而来,路上遇了天兵,拿我拽纤。我因妻子寻不见,又系住身子,不得还乡,所以惨伤不过,对着神明啼哭,不想惊动了太太,把我锁到如今,听候老爷发落。这是实情,此外并无他罪。”那位将军就掉过脸来,问众人道:“这几条铁索是几时锁起的?”众人道:“就是他啼哭之后,惊动了太太,吩咐锁起,候老爷发落,如今已四日了。”将军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!既然如此,开了锁,待我验一验看。”众人听了,就呐喊一声,替他开锁。不想这几管铁锁在露天之下过了三夜,又遇几次大雨,锁簧上了铁锈,再开不开。直等掭上几十次,敲上几百锤,打开锁门,方才除去铁索。那位将军把他脖项之中仔细一验,只见铁索所盘之处磨得肉绽皮穿,就不觉回嗔作喜,放下脸来,对众人道:“若不是这几把铁锁、一片血痕做了证据,不但此人必杀,连你们的性命也要断送几条。这等看起来,果然不曾上船,是我疑错了。”又问舒秀才道:“这等,你妻子何氏?儿子何名?若在这边,如今该几岁了?”舒秀才据实以答。将军对左右道:“把他带过一边,我自有处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笑嘻嘻地进舱去了。

  看官,你道这些举动,是什么来由?为什么平空白地把纤夫认作奸夫,做起吃醋捻酸的事来?要晓得这位太太就是舒秀才的妻子,这位将军自从得她之后,就拿来做了夫人,宠爱不过,把她带来的儿子视若亲生。舒娘子相从之日与他订过在先,说:“前夫七世单传,只得这点骨血,若有相会之日,求把儿子交付还他。”这位将军是个仗义之人,就满口应承,并无难色。

  这一夜,舒娘子睡在舟中,听见岸上啼哭,好似丈夫的声音,所以等至天明,拿到船边来审问,原是要识认面容。不想果然是他,心中大喜。若把别个妇人遇了亲夫,少不得揭起珠帘与他相会;若还见了一面就涉瓜李之嫌,舒秀才这条性命今日就不能保了!亏她见识极高,知道男子的心肠最多猜忌,若还在他未到之先通了一句言语,就种下了无限的疑根,连共枕同衾开囊卷橐的事,都要疑心出来了。若不说明,又怕他逃了开去,后来没处抓寻,所以一字不提,只把铁索锁了,叫人带祝一来省得他逃走,二来倒借这条铁索做一件释疑解惑的东西,省得他诽谤起来没得分辨。不想到了今日,果应其言。

  将军看了那些光景,走进舱来,和颜悦色对她道:“你的心迹如今验出来了,可见是个光明正大之人。儿子遇了父亲,自然交付还他。只是你的身子作何归结?他是前夫,我是后夫,还是要随哪一个?老实说来。”舒娘子道:“妾自失身以后,与前面的男子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,莫说不要随他,就要随他,叫我把何颜相见?只将儿子交付还他,我的心事就完了,别样的话都不必提起。”将军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就把儿子带到前舱,唤舒秀才上来,当面问他道:“这是你的儿子么?”舒秀才道:“正是。”将军道:“这个孩子,你不要看容易了,费你妻子多少心血,方才抚养得成。说你七世单传,只得这点骨血,比寻常孩子不同,日间不放下地,夜间不放着床,竟是在手上养大、身上睡大了的。如今交付还你,她的心事完了。至于她的身子,业已随了别人,不便与你相见,休想再要会他,领了儿子去罢。”舒秀才道:“得了儿子已属万幸,岂敢复望前妻?就此告别了。”说完之后,深深拜了几拜,谢他抚育之恩,领了儿子竟走。将军送他路费一封,又拨小船一只,顾不得孩子啼哭,等他抱过船头,就叫扯起风帆,溯流而上。不上半刻时辰,母子二人已有天南地北之隔了。

  却说舒秀才口中虽说不敢望妻子,这一点“得陇望蜀”之心谁人没有?看见儿子虽然到手,妻子并不见面,未免睹物伤情,抱了孤儿,不住地痛哭。正在悲苦不胜之际,只见江岸之上有一匹飞马赶来,骑马之人手持令箭,说:“将爷有令,特地来追你转去!”舒秀才又吃一惊,不知何意,只得随旗而转。

  及至赶着大船,见了将军,原来是一团好意。

  只因舒娘子赋性坚贞,打发儿子去后,就关上舱门,一索吊死。众丫鬟推门不进,知道必有缘故,就报与将军知道。将军劈开舱门,只见这位夫人已做了梁上之鬼。将军怜惜不已,叫人解去索子,放下地来,取续命丹一粒,塞人口中,用滚汤灌下。也是她大限未终,不该就死,一连灌上几口,就苏醒转来。

  将军问她道:“你寻死之意,无非是爱惜儿子,又舍不得前夫,故用这条短计。我起先问你,原有个开笼放鹤之心,你又不肯直说,故意把巧言复我。到如今首鼠两端,是何道理?” 

  舒娘子道:“今日之事,已定于数载之前。当日分别之时,曾与丈夫讲过,说:‘遭瑕被玷之余,决无面目相见;侥幸存孤之后,有死而已。’老爷不信,只叫他上来问就是了。”将军道:“若果然如此,竟是个忍辱存孤的节妇了。我做英雄豪杰的人,哪里讨不出妇女,定要留个节妇为妻?我如今唤他转来,使你母子夫妻同归一处,你心下何如?”舒娘子道:“有话在先,决不做腆颜之事,只求一死,以盖前羞。”将军道:“你如今死过一次,也可为不食前言了。少刻前夫到了,我自然替你表白。”此时见舒秀才走到,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、事终死节的话,细细述了一遍,又道:“今日从你回去,是我的好意,并不是她的初心。你如今回去,倒是说前妻已死,重娶了一位佳人,好替她起个节妇牌坊,留名后世罢了!”说完这些话就别拨一只大船,把她所穿的衣服、所用的器皿,尽数搬过船去,做了赠嫁的奁资。这夫妻二人与那三尺之童,一齐拜谢恩人,感颂不遑,继之以泣。

  这场义举是鼎革以来第一件可传之事,但恨将军的姓名查访未确,不敢擅书,仅以“将军”二字概之而已。

生我楼

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儿 插奇标卖身作父

  词云: 

  千年劫,偏自我生逢。国破家亡身又辱,不教一事不成空。

  极狠是天公!差一念,悔杀也无功。青冢魂多难觅取,黄泉路窄易相逢。难禁面皮红! 

  右调《望江南》

  此词乃闯贼南来之际,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烟少许,此词录于片纸,即闯贼包烟之物也。拾得之人不解文义,仅谓残篇断幅而已。再传而至文人之手,始知为才妇被掳,自悔失身,欲求一死,又虑有腆面目,难见地下之人,进退两难,存亡交阻,故有此悲愤流连之作。玩第二句,有“国破家亡”一语,不仅是庶民之妻,公卿士大夫之妾,所谓“黄泉路窄易相逢”者,定是个有家有国的人主。彼时京师未破,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,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妇也。贵胄若此,其他可知。能诗善赋,通文达理者若此,其他又可知。所以论人于丧乱之世,要与寻常的论法不同,略其迹而原其心,苟有寸长可取,留心世教者,就不忍一概置之。古语云:“立法不可不严,行法不可不耍”古人既有诛心之法,今人就该有原心之条。迹似忠良而心同奸佞,既蒙贬斥于《春秋》;身居异地而心系所天,宜见褒扬于末世。

  诚以古人所重,在此不在彼也。此妇既遭污辱,宜乎背义忘恩,置既死之人于不问矣;犹能慷慨悲歌,形于笔墨,亦当在可原可赦之条,不得与寻常失节之妇同日而语也。

  此段议论,与后面所说之事不甚相关,为什么叙作引子? 

  只因前后二楼都是说被掳之事,要使观者稍抑其心,勿施责备之论耳。从来鼎革之世,有一番乱离,就有一番会合。乱离是桩苦事,反有因此得福,不是逢所未逢,就是遇所欲遇者。造物之巧于作缘,往往如此。

  却说宋朝末年,湖广郧阳府竹山县有个乡间财主,姓尹名厚。他家屡代务农,力崇俭朴,家资满万,都是气力上挣出来,口舌上省下来的。娶妻庞氏,亦系庄家之女,缟衣布裙,躬亲杵臼。这一对勤俭夫妻,虽然不务奢华,不喜炫耀,究竟他过的日子比别家不同,到底是丰衣足食。莫说别样,就是所住的房产,也另是一种气概。《四书》上有两句云:“富润屋,德润身。”这个“润”字,从来读书之人都不得其解。不必定是起楼造屋,使他焕然一新,方才叫做润泽;就是荒园一所,茅屋几间,但使富人住了,就有一种旺气。此乃时运使然,有莫之为而为者。

  若说润屋的“润”字是兴工动作粉饰出来的,则是润身的“润”字也要改头换面,另造一副形骇,方才叫做润身;把正心诚意的工夫反认做穿眼凿眉的学问了,如何使得!尹厚做了一世财主,不曾兴工动作。只因婚娶以后再不宜男,知道是阳宅不利,就于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楼。同乡之人都当面笑他,道:“盈千满万的财主,不起大门大面,蓄了几年的精力,只造得小楼三间,该替你上个徽号,叫做‘尹小楼’才是。”尹厚闻之甚喜,就拿来做了表德。

  自从起楼之后,夫妻两口搬进去做了卧房,就忽然怀起孕来。等到十月满足,恰好生出个孩子,取名叫做楼生。相貌魁然,易长易大,只可惜肾囊里面止得一个肾子。小楼闻得人说,独卵的男人不会生育,将来未必有孙,且保了一代再处。不想到三四岁上,随着几个孩童出去嬉耍,晚上回来,不见了一个,恰好是这位财主公郎。彼时正在虎灾,人口猪羊时常有失脱,寻了几日不见,知道落于虎口,夫妻两个几不欲生。起先只愁第二代,谁想命轻福薄,一代也不能保全。劝他的道:“少年妇人只愁不破腹,生过一胎就是熟胎了,哪怕不会再生?”小楼夫妇道;“也说得是。”从此以后,就愈敦夫妇之好,终日养锐蓄精,只以造人为事。谁想从三十岁造起,造到五十之外,行了三百余次的月经,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种,粒粒都下在空处,不曾有半点收成。

  小楼又是惜福的人,但有人劝他娶妾,就高声念起佛来,说:“这句话头,只消口讲一讲就要折了冥福,何况认真去做,有个不伤阴德之理!”所以到了半百之年,依旧是夫妻两口,并无后代。亲戚朋友个个劝他立嗣。尹小楼道:“立后承先,不是一桩小事,全要付得其人。我看眼睛面前没有这个有福的孩子,况且平空白地把万金的产业送他,也要在平日之间有些情意到我,我心上爱他不过,只当酬恩报德一般,明日死在九泉之下,也不懊悔。若还不论有情没情,可托不可托,见了孩子就想立嗣,在生的时节,他要得我家产,自然假意奉承,亲爷亲娘叫不住口;一到死后,我自我,他自他,哪有什么关涉?还有继父未亡,嗣子已立,‘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’,倒要胁制爷娘,欺他没儿没女,又摇动我不得,要逼他早死一日,早做一日家主公的,这也是立嗣之家常有的事。我这份家私,是血汗上挣来的,不肯白白送与人。要等个有情有义的儿子,未曾立嗣之先,倒要受他些恩惠,使我心安意肯,然后把恩惠加他。别个将本求利,我要人将利来换本,做桩不折便宜的事与列位看一看,何如?”众人不解其故,都说他是迂谈。

  一日,与庞氏商议道:“同乡之人知道我家私富厚,哪一个不想立嗣?见我发了这段议论,少不得有垂钩下饵的人把假情假意来骗我。不如离了故乡,走去周游列国,要在萍水相逢之际,试人的情意出来。万一遇着个有福之人,肯把真心向我,我就领他回来,立为后嗣,何等不好!”庞氏道:“极讲得是。” 

  就收拾了行李,打发丈夫起身。

  小楼出门之后,另是一种打扮:换了破衣旧帽,穿着苎袜芒鞋,使人看了,竟像个卑田院的老子、养济院的后生,只少得一根拐捧,也是将来必有的家私。这也罢了,又在帽檐之上插着一根草标,装做个卖身的模样。人问他道:“你有了这一把年纪,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,还有什么用处,思想要卖身?看你这个光景,又不像以下之人,他买你回去,还是为奴作仆的好,还是为师作傅的好?”小楼道:“我的年纪果然老了,原没有一毫用处,又是做大惯了的人,为奴做仆又不合,为师作傅又无能。要寻一位没爷没娘的财主,卖与他做个继父,拚得费些心力,替他管管家私,图一个养老送终,这才是我的心事。”问的人听了,都说是油嘴话,没有一个理他。他见口里说来没人肯信,就买一张绵纸,褙做三四层,写上几行大字,做个卖身为父的招牌。其字云:年老无儿,自卖与人作父,只取身价十两。愿者即日成交,并无后悔。

  每到一处,就捏在手中,在街上走来走去。有时走得脚酸,就盘膝坐下,把招牌挂在胸前,与和尚募缘的相似。众人见了,笑个不住,骂个不了,都说是丧心病狂的人。

  小楼随人笑骂,再不改常,终日穿州撞府,涉水登山,定要寻着个买者才祝要问他寻到几时方才遇着受主,只在下回开卷就见。

第二回 十两奉严亲本钱有限 万金酬孝子利息无穷

  尹小楼捏了那张招帖,走过无数地方,不知笑歪了几干几万张嘴。忽然遇着个奇人,竟在众人笑骂之时成了这宗交易。

  俗语四句道得好: 

  弯刀撞着瓢切菜,夜壶合著油瓶盖。

  世间弃物不嫌多,酸酒也堪充醋卖。

  一日,走到松江府华亭县,正在街头打坐,就有许多无知恶少走来愚弄他,不是说“孤老院中少了个叫化头目,要买你去顶补”,就是说“乌龟行里缺了个乐户头儿,要聘你去当官”。

  也有在头上敲一下的,也有在腿上踢一脚的,弄得小楼当真不是,当假不是。

  正在难处的时节,只见人丛里面挤出一个后生来,面白身长,是好一个相貌,止住众人,叫他不要啰唕,说:“鳏寡孤独之辈,乃穷民之无靠者,皇帝也要怜悯他,官府也要周恤他。我辈后生,只该崇以礼貌,岂有擅加侮谩之理?”众人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是个怜孤恤寡的人了,何不兑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爷?”那后生道:“也不是什么奇事,看他这个相貌,不是没有结果的人,只怕他卖身之后,又有亲人来认了去,不肯随找终身。若肯随我终身,我原是没爷没娘的人,就拚了十两银子买他做个养父,也使百年以后传一个怜孤恤寡之名,有什么不好!”小楼道:“我止得一身,并无亲属,招牌上写得分明,后来并无翻悔。你如果有此心,快兑银子出来,我就跟你回去。”众人道:“既然卖了身,就是他供养你了,还要银子何用?”小楼道:“不瞒列位讲,我这张痨嘴原是馋不过的,茶饭酒肉之外,还要吃些野食,只为一生好嚼,所以做不起人家。难道一进了门,就好问他取长取短?也要吃上一两个月,等到情意洽浃了,然后去需索他,才是为父的道理。”众人听了,都替这买主害怕,料他闻得此言,必定中止。谁想这个买主不但不怕,倒连声赞美,说他:“未曾做爷,先是这般体谅,将来爱子之心一定是无所不至的了。”就请到酒店之中,摆了一桌厦饭,暖上一壶好酒,与他一面说话,一面成交。

  起先那些恶少都随进店中,也以吃酒为名,看他是真是假。

  只见卖主上坐,买主旁坐,斟酒之时毕恭毕敬,俨然是个为子之容;吃完之后,就向兜肚里面摸出几包银子,并拢来一称,共有十六两,就双手递过去道:“除身价之外,还多六两,就烦爹爹代收。从今以后,银包都是你管,孩儿并不稽查。要吃只管吃,要用只管用,只要孩儿趁得来,就吃到一百岁也无怨。”小楼居然受之,并无惭色,就除下那面招牌递与他,道:“这件东西就当了我的卖契,你藏在那边,做个凭据就是了。” 

  后生接过招牌,深深作了一揖,方才藏人袖中。小楼竟以家长自居,就打开银包,称些银子,替他会了酒钞,一齐出门去了。

  旁边那些恶少看得目定口呆,都说:“这一对奇人,不是神仙,就是鬼魅,决没有好好两个人做出这般怪事之理!”却说小楼的身子虽然卖了,还不知这个受主姓张姓李,家事如何,有媳妇没有媳妇,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动静。只见他领到一处,走进大门,就扯一把交椅摆在堂前,请小楼坐下,自己志志诚诚拜了四拜。拜完之后,先问小楼的姓名,原籍何处。

  小楼恐怕露出形藏,不好试人的情意,就捏个假名假姓糊涂答应他,连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说,只在邻州外县随口说一个地方。

  说出之后,随即问他姓什名谁,可曾婚娶。那后生道:“孩儿姓姚名继,乃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,幼年丧亲,并无依倚。十六岁上跟了个同乡之人叫做曹玉宇,到松江来贩布,每年得他几两工钱,又当糊口,又当学本事。做到后来人头熟了,又积得几两本钱,就离了主人,自己做些生意,依旧不离本行。

  这姓人家就是布行经纪,每年来收布,都寓在他家。今年二十二岁,还不曾娶有媳妇。照爹爹说起来,虽不同府同县,却同是湖广一剩古语道得好:‘亲不亲,故乡人。’今日相逢,也是前生的缘法。孩儿看见同辈之人个个都有父母,偏我没福,只觉得孤苦伶仃,要投在人家做儿子,又怕人不相谅,说我贪谋他的家产,是个好吃懒做的人。殊不知有我这个身子,哪一处趁不得钱来?七八岁上失了父母,也还活到如今不曾饿死,岂肯借出继为名贪图别个的财利?如今遇着爹爹,恰好是没家没产的人,这句话头料想没人说得,所以一见倾心,成了这桩好事。孩儿自幼丧亲,不曾有人教诲,全望爹爹耳提面命,教导孩儿做个好人,也不在半路相逢,结了这场大义。如今既做父子,就要改姓更名,没有父子二人各为一姓之理,求把爹爹的尊姓赐与孩儿,再取一个名字,以后才好称呼。”小楼听到此处,知道是个成家之子,心上十分得意。还怕他有始无终,过到后来渐有厌倦之意,还要留心试验他。因以前所说的不是真话,没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,只得权词以应,说:“我出银子买你,就该姓我之姓;如今是你出银子买我,如何不从主便,倒叫你改名易姓起来?你既姓姚,我就姓你之姓,叫做‘姚小楼’就是了。”姚继虽然得了父亲,也不忍自负其本,就引一句古语做个话头,叫做“恭敬不如从命”。

  自此以后,父子二人亲爱不过,随小楼喜吃之物,没有一件不买来供奉他。小楼又故意作娇,好的只说不好,要他买上几次,换上几遭,方才肯吃。姚继随他拿捏,并不厌烦。过上半月有余,小楼还要装起病来,看他怎生服侍,直到万无一失的时候,方才吐露真情。

  谁想变出非常,忽然得了乱信,说元兵攻进燕关,势如破竹,不日就抵金陵。又闻得三楚两粤盗贼蜂起,没有一处的人民不遭劫掠。小楼听得此信,魂不附体,这场假病哪里还装得出来?只得把姚继唤到面前,问他:“收布的资本共有几何?放在人头上的可还取计得起?”姚继道:“本钱共有三百余金,收起之货不及一半,其余都放在庄头。如今有了乱信,哪里还收得起?只好把现在的货物装载还乡,过了这番大乱,到太平之世再来取讨。只是还乡的路费也吃得许多,如今措置不出,却怎么好?”小楼道:“盘费尽有,不消你虑得。只是这样乱世,空身行走还怕遇了乱兵,如何带得货物?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与行家,叫他写个收票,等太平之后一总来龋我和你轻身逃难,奔回故乡,才是个万全之策。”姚继道:“爹爹是卖身的人,哪里还有银子?就有,也料想不多。孩儿起先还是孤身,不论有钱没钱,都可以度日。如今有了爹爹,父子两人过活,就是一分人家了,捏了空拳回去,叫把什么营生?难道孩儿熬饿,也叫爹爹熬饿不成?”小楼听到此处,不觉泪下起来,伸出一个手掌,在他肩上拍几拍,道:“我的孝顺儿呵!不知你前世与我有什么缘法,就发出这片真情?老实对你讲罢,我不是真正穷汉,也不是真个卖身。只因年老无儿,要立个有情有义的后代,所以装成这个圈套,要试人情义出来的。不想天缘凑巧,果然遇着你这个好人。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终身之事付托与你了。不是爹爹夸口说,我这份家私也还够你受用。你买我的身价只去得十两,如今还你一本千利,从今以后,你是个万金的财主了。这三百两客本,就丢了不取,也只算得毡上之毫。快些收拾起身,好跟我回去做财主。”姚继听到此处,也不觉泪下起来。当晚就查点货物,交付行家。次日起身,包了一舱大船,溯流而上。

  看官们看了,只说父子两个同到家中就完了这桩故事,哪里知道,一天诧异才做动头,半路之中又有悲欢离合,不是一口气说得来的。暂结此回,下文另讲。

第三回 为购红颜来白发 因留慈母得娇妻

  尹小楼下船之后,问姚继道:“你既然会趁银子,为什么许大年纪并不娶房妻小,还是孤身一个?此番回去,第一桩急务,就要替你定亲,要迟也迟不去了。”姚继道:“孩儿的亲事原有一头,只是不曾下聘。此女也是汉口人,如今回去,少不得从汉口经过,屈爹爹住在舟中权等一两日,待孩儿走上岸去探个消息了下来。若还嫁了就罢,万一不曾嫁,待孩儿与他父母定下一个婚期,到家之后,就来迎娶。不知爹爹意下如何?” 

  小楼道:“是个什么人家,既有成议在先,无论下聘不下聘,就是你的人了,为什么要探起消息来?”姚继道:“不瞒爹爹说,就是孩儿的旧主人,叫做曹玉宇。他有一个爱女,小孩儿五六岁,生得美貌异常。孩儿向有求婚之意,此女亦有愿嫁之心,只是他父母口中还有些不伶不俐,想是见孩儿本钱短少,将来做不起人家,所以如此。此番上去,说出这段遭际来,他是个势利之人,必然肯许。”小楼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上去看一看。”及至到了汉口,姚继吩咐船家,说自己上岸,叫他略等一等。不想满船客人都一齐哗噪起来,说:“此等时势,各人都有家小,都不知生死存亡,恨不得飞到家中讨个下落,还有工夫等你!”小楼无可奈何,只得在个破布袱中摸出两封银子,约有百金,交与姚继,道:“既然如此,我只得预先回去,你随后赶来。这些银子带在身边,随你做聘金也得,做盘费也得。只是探过消息之后,即便抽身,不可耽迟了日子,使我悬望。”姚继拜别父亲,也要叮咛几句,叫他路上小心,保重身子。不想被满船客人催促上岸,一刻不许停留,姚继只得慌慌张张跳上岸去。

  船家见他去后,就拽起风帆,不上半个时辰,行了二三十里。只见船舱之中有人高声喊叫,说:“一句要紧的话不曾吩咐得,却怎么处!”说了这一句,就捶胸顿足起来。你说是哪一个?原来就是尹小楼。起先在姚继面前,把一应真情都已说破,只有自己的真名真姓与实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谈及;只说与他一齐到家,自然晓得,说也可,不说也可。哪里知道,仓卒之间把他驱逐上岸,第一个要紧关节倒不曾提起,直到分别之后才记上心来。如今欲待转去寻他,料想满船的人不肯耽搁;欲待不去,叫他赶到之日,向何处抓寻?所以千难万难,唯有个抢地呼天、捶胸顿足而已。急了一会,只得想个主意出来:要在一路之上写几个招子,凡他经过之处都贴一贴,等他看见,自然会寻了来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姚继上岸之后,竟奔曹玉宇家,只以相探为名,好看他女儿的动静。不想进门一看,时事大非,只有男子之形,不见女人之面。原来乱信一到楚中,就有许多土贼假冒元兵,分头劫掠,凡是女子,不论老幼,都掳入舟中,此女亦在其内,不知生死若何;即使尚存,也不知载往何方去了。

  姚继得了此信,甚觉伤心,暗暗地哭了一场,就别过主人,依旧搭了便船,竟奔郧阳而去。

  路不一日,到了个码头去处,地名叫做仙桃镇,又叫做鲜鱼口。有无数的乱兵把船泊在此处,开了个极大的人行,在那边出脱妇女。姚继是个有心人,见他所爱的女子掳在乱兵之中,正要访她的下落,得了这个机会,岂肯惧乱而不前?又闻得乱兵要招买主,独独除了这一处不行抢掠。姚继又去得放心,就带了几两银子,竟赴人行来做交易。指望借此为名,立在卖人的去处,把各路抢来的女子都识认一番,遇着心上之人,方才下手。不想那些乱兵又奸巧不过,恐怕露出面孔,人要拣精择肥,把像样的妇人都买了去,留下那些“拣落货”卖与谁人? 

  所以创立新规,另做一种卖法: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,打在包捆之中,随人提取,不知哪一包是腌鱼,哪一包是臭鲞,各人自撞造化。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,只论斤两,不论好歉,同是一般价钱。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嫱,造化低的轮着东施嫫姆,倒是从古及今第一桩公平交易!姚继见事不谐,欲待抽身转去,不想有一张晓谕贴在路旁,道:“卖人场上,不许闲杂人等往来窥视。如有不买空回者,即以打探虚实论,立行枭斩,决不姑贷!特谕。”姚继见了,不得不害怕起来。知道只有错来,并无错去,身边这几两银子定是要出脱的了:“就去撞一撞造化,或者姻缘凑巧,恰好买着心上的人也未见得;就使不能相遇,另买着一位女子,只要生得齐整,像一个财主婆,就把她充了曹氏带回家中,谁人知道来历。”算计定了,那走到叉口堆中,随手指定一只,说:“这个女子是我要买的。” 

  那些乱兵拿来称准数目,喝定价钱,就架起天平来兑银子。还喜得斤两不多,价钱也容易出手。姚继兑足之后,等不得擡到舟中,就在卖主面前要见个明白。及至解开袋结,还不曾张口,就有一阵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。

  姚继思量道:“面白如此,则其少艾可知,这几两银子被我用着了。”连忙揭开叉口,把那妇人仔细一看,就不觉高兴大扫,连声叫起屈来。原来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,倒是头发! 

  此女霜鬓皤然,面上鄃纹森起,是个五十向外六十向内的老妇。

  乱兵见他叫屈,就高声呵叱起来,说:“你自家时运不济,拣着老的,就叫屈也无用,还不领了快走!”说过这一句,又拔出刀来,赶他上路。

  姚继无可奈何,只得抱出妇人离了布袋,领她同走到舟中,又把浑身上下仔细一看,只见她年纪虽老,相貌尽有可观,不是个低微下贱之辈,不觉把一团欲火变作满肚的慈心,不但不懊侮,倒有些得意起来,说:“我前日去十两银子买着一个父亲,得了许多好处;今日又去几两银子买着这件宝货,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处出来?况且既已恤孤,自当怜寡,我们这两男一女都是无告的穷民,索性把鳏寡孤独之人合来聚在一处,有什么不好?况且我此番去见父亲,正没有一件出手货,何不就将此妇当了人事送他,充做一房老妾,也未尝不可。虽有母亲在堂,料想高年之人无醋可吃,再添几个也无妨。”立定主意,就对那老妇道:“我此番买人,原要买个妻子,不想得了你来。

  看你这样年纪,尽可以生得我出,我原是个无母之人,如今的意思,要把你认做母亲,不知你肯不肯?”老妇听了这句话,就吃惊打怪起来,连忙回复道:“我见官人这样少年,买着我这个怪物,又老又丑,还只愁你懊悔不过,要推我下江,正在这边害怕。怎么没缘没故说起这样话来?岂不把人折死!” 

  姚继见她心肯,倒头就拜。拜了起来,随即安排饭食与她充饥。

  又怕身上寒冷,把自己的衣服脱与她穿着。

  那妇人感激不过,竟号啕痛哭起来。哭了一会,又对他道:“我受你如此大恩,虽然必有后报,只是眼前等不得。如今现有一桩好事,劝你去做来。我们同伴之中有许多少年女子,都要变卖。内中更有一个,可称绝世佳人,德性既好,又是旧家,正好与你作对。那些乱兵要把丑的老的都卖尽了,方才卖到这些人。今日脚货已完,明日就轮到此辈了,你快快办些银子,去买了来。”姚继道:“如此极好。只是一件,那最好的一个混在众人之中,又有布袋盛了,我如何认得出?”老妇道:“不妨,我有个法子教你。她袖子里面藏着一件东西,约有一尺长、半寸阔,不知是件什么器皿,时刻藏在身边,不肯丢弃。你走到的时节,隔着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,但有这件东西的即是此人,你只管买就是了。”姚继听了这句话,甚是动心,当夜醒到天明,不曾合眼。第二日起来,带了银包,又往人行去贸易。依着老妇的话,果然去摸袖子,又果然摸着一个有件硬物横在袖中,就指定叉口,说定价钱,交易了这宗奇货。买成之后,恐怕当面开出来有人要抢夺,竟把她连人连袋抱到舟中,又叫驾撑开了船,直放到没人之处,方才解看。

  你道此女是谁?原来不姓张、不姓李,恰好姓曹,就是他旧日东君之女,向来心上之人。两下原有私情,要约为夫妇,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,是姚继一向量布之物,送与她做表记的;虽然遇了大难,尚且一刻不离,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,就不问可知了。这一对情人忽然会于此地,你说他喜也不喜!乐也不乐!此女与老妇原是同难之人,如今又做了婆媳,分外觉得有情,就是嫡亲的儿妇,也不过如此。

  姚继恤孤的利钱虽有了指望,还不曾到手,反是怜寡的利息随放随收,不曾迟了一日。可见做好事的再不折本。奉劝世人,虽不可以姚继为法,个个买人做爷娘,亦不可以姚继为戒,置鳏寡孤独之人于不问也。

第四回 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 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

  却说尹小楼自从离了姚继,终日担忧,凡是经过之处,都贴一张招子,说:“我旧日所言并非实话,你若寻来,只到某处地方来问某人就是。”贴便贴了,当不得姚继心上并没有半点狐疑,见了招子,哪有眼睛去看?竟往所说之处认真去寻访。

  那地方上面都说:“此处并无此人,你想是被人骗了。”姚继说真不是,说假不是,弄得进退无门。

  老妇见他没有投奔,就说:“我的住处离此不远,家中现有老夫,并无子息。你若不弃,把我送到家中,一同居住就是了。”姚继寻人不着,无可奈何,只得依她送去。只见到了一处地方,早有个至亲之人在路边等候,望见来船,就高声问道:“那是姚继儿子的船么?”姚继听见,吃了一惊,说:“叫唤之人分明是父亲的口气,为什么彼处寻不着,倒来在这边?” 

  老妇听了,也吃一惊,说:“那叫唤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气,为什么丢我不唤,倒唤起他来?”及至把船拢了岸,此老跳入舟中,与老妇一见,就抱头痛哭起来。

  原来老妇不是别人,就是尹小楼的妻子,因丈夫去后也为乱兵所掠。那两队乱兵原是一个头目所管,一队从上面掳下去,一队从下面掳上来,原约在彼处取齐,把妇女都卖做银子,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,好拿来做使费的。恰好这一老一幼并在一舱,预先打了照面。若还先卖幼女、后卖老妇,尹小楼这一对夫妻就不能够完聚了;就是先卖老妇、后卖幼女,姚继买了别个老妇,这个老妇又卖与别个后生,姚继这一对夫妻也不能够完聚了。谁想造物之巧,百倍于人,竟像有心串合起来等人好做戏文小说的一般,把两对夫妻合了又分,分了又合,不知费他多少心思!这桩事情也可谓奇到极处、巧到至处了,谁想还有极奇之情、极巧之事,做便做出来了,还不曾觉察得尽。

  小楼夫妇把这一儿一媳领到中堂,行了家庭之礼,就吩咐他道:“那几间小楼是极有利市的所在,当初造完之日,我们搬进去做房,就生出一个儿子,可惜落于虎口,若在这边,也与你们一般大了。如今把这间卧楼让与你们居住,少不得也似前人,进去之后就会生儿育女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把他夫妻二口领到小楼之上,叫他自去打扫。

  姚继一上小楼,把门窗户扇与床幔椅桌之类仔细一看,就大惊小怪起来,对着小楼夫妇道:“这几间卧楼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处,我在睡梦之中时常看见的,为什么我家倒没有,却来在这边?”小楼夫妇道:“怎见得如此?”姚继道:“孩儿自幼至今,但凡睡了去,就梦见一个所在:门窗也是这样门窗,户扇也是这样户扇,床幔椅桌也是这样床幔椅桌,件件不差。

  又有一夜,竟在梦中说起梦来,道:‘我一生做梦,再不到别处去,只在这边,是什么缘故’就有一人对我道:‘这是你生身的去处,那只箱子里面是你做孩子时节玩耍的东西,你若不信,去取出来看。’孩儿把箱子一开,看见许多戏具,无非是泥人土马棒槌旗帜之属。孩儿看了,竟像是故人旧物一般。及至醒转来,把所居的楼屋与梦中一对,又绝不相同,所以甚是疑惑。方才走进楼来,看见这些光景,俨然是梦中的境界,难道青天白日又在这边做梦不成?”小楼夫妇听了,惊诧不已,又对他道:“我这床帐之后果然有一只箱子,都是亡儿的戏物。

  我因儿子没了,不忍见他,并做一箱,丢在床后,与你所说的话又一毫不差,怎么有这等奇事?终不然我的儿子不曾被虎驮去,或者遇了拐子拐去卖与人家,今日是皇天后土怜我夫妻积德,特地并在一处,使我骨肉团圆不成?”姚继道:“我生长二十余年,并不曾听见人说道我另有爷娘,不是姚家所出。” 

  他妻子曹氏听见这句说话,就大笑起来道:“这等说,你还在睡里梦里!我们那一方,谁人不知你的来历?只不好当面说你。你求亲的时节,我的父母见你为人学好,原要招做女婿,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,乃别处贩来的野种,所以不肯许亲。你这等聪明,难道自己的出处还不知道?”姚继听到此处,就不觉口呆目定,半晌不言。小楼想了一会,就大悟转来,道:“你们不要猜疑,我有个试验之法。”就把姚继扯过一边,叫他解开裤子,把肾囊一捏,就叫起来,道:“我的亲儿,如今试出来了!别样的事或者是偶尔相同,这肾囊里面只有一个卵子,岂是同得来的?不消说得,是天赐奇缘,使我骨肉团圆的了!可见陌路相逢,肯把异姓之人呼为父母,又有许多真情实意,都是天性使然,非无因而至也。”说了这几句,父子婆媳四人一齐跪倒,拜谢天地,磕了无数的头。

  一面宰猪杀羊,酬神了愿,兼请同乡之人,使他知道这番情节。又怕众人不信,叫儿子当场脱裤,请验那枚独卵。他儿子就以此得名,人都称为“尹独肾”。

  后来父子相继积德,这个独卵之人一般也会生儿子,倒传出许多后代,又都是独肾之人。世世有田有地,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间才止。又替他起个族号,都唤做“独肾尹家”有诗为证:

  综纹入口作公卿,独肾生儿理愈明。

  相好不如心地好,麻衣术法总难凭。

  [评] 

  觉世稗官所作,事事在情理之中,独有买人为父一节,颇觉怪诞。观者至此,都谓“捉出破绽来”,将施责备之论矣。

  及至看到“原属父子,天性使然”一语,又觉得甚是平常,并不曾跳出情理之外。可见人作好文字与做好人、行好事一般,常有初使人惊,次招人怪,及至到群疑毕集怨? 

  将兴之际,忽然见出他好处来,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,令人称颂不已。悟此即知作文之法,悟此即知读书之法。

闻过楼

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 避纱帽绿野娱情

  诗云: 

  市城戎马地,决策早居乡。

  妻子无多口,琴书只一囊。

  桃花秦国远,流水武陵香。

  去去休留滞,回头是战场。

  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。古语云:“小乱避城,大乱避乡。”予谓无论治乱,总是居乡的好;无论大乱小乱,总是避乡的好。只有将定未定之秋,似乱非乱之际,大寇变为小盗,戎马多似禾稗,此等世界,村落便难久居。造物不仁,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职为民,发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!予生半百之年,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,所以极谙居乡之乐。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,为城狐社鼠所制,所以又极谙市廛之苦。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?不亏别人,倒亏了个善杀居民、惯屠城郭的李闯,被他先声所慑,不怕你不走。到这时候,真个是富贵逼人来,脱去楚囚冠,披却仙人氅。初由田?社师起家,屡迁至方外司马,未及数年,遂经枚卜,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后止。

  诸公不信,未免说我大言不惭,却不知道是句实话。只是这一种功名,比不得寻常的富贵,彼时不以为显,过后方觉其荣。不象做真官受实禄的人,当场自知显贵,不待去官之后才知好运之难逢也。如今到了革职之年,方才晓得未乱以前也曾做过山中的大老。诸公若再不信,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,略摘几句,略拈几首念一念,不必论其工拙,但看所居者何地,所与者何人,所行者何事,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,神仙不神仙,这山中宰相的说话僭妄不僭妄也。如五言律诗里面有“田耕新买犊,檐盖旋诛茅。花绕村为县,林周屋是巢。” 

  “绿买田三亩,青赊水一湾。妻孥容我傲,骚酒放春闲”之句。

  七言律诗里面有“自酿不沽村市酒,客来旋摘野棚瓜。枯藤架拥诙谐史,乱竹篱编隐逸花。”“裁遍竹梅风冷淡,浇肥蔬蕨饭家常。窗临水曲琴书润,人读花间字句香”之句。此乃即景赋成,不是有因而作。还有《山斋十便》的绝句,更足令人神往。

  诸公试览一过,只当在二十年前,到山人所居之处枉顾一遭,就说此人虽系凡民,也略带一分仙气,不得竟以尘眼目之也。

  何以谓之“十便”?请观“小序”,便知作诗之由。“小序”云:笠道人避地入山,结茅甫就,有客过而问之,曰:“子离群索居,静则静矣,其如取给不便何?”道人曰:“予受山水自然之利,享花鸟殷勤之奉,其便良多,不能悉数。子何云之左也?”客请其目,道人信口答之,不觉成韵。

  耕便 

  山田十亩傍柴关,护绿全凭水一湾。

  唱罢午鸡农就食,不劳妇子闽田间。

  课农便 

  山窗四面总玲珑,绿野青畴一望中。

  凭几课农农力尽,何曾妨却读书工? 

  钓便 

  不蓑不笠不乘筰,日坐东轩学钓鏊。

  客欲相过常载酒,除投香饵出轻阚。

  灌园便 

  筑成小圃近方塘,果易生成菜易长。

  抱瓮太痴机太巧,从中酌取灌园方。

  汲便 

  古井山厨止隔墙,竹稍一段引流长。

  旋烹苦茗供佳客,犹带源头石髓香。

  浣濯便 

  烷尘不用绕溪行,门里潺盢分外清。

  非是幽人偏爱洁,沧浪逼我濯冠缨。

  樵便 

  臧婢秋来总不闲,拾枝扫叶满林间。

  抛书往课樵青事,步出柴扉便是山。

  防夜便 

  寒素人家冷落村,只凭泌水护衡门。

  抽桥断却黄昏路,山犬高眠古树根。

  还有《吟便》《眺便》二首,因原稿散失,记忆不全,大约说是纯赖天工、不假人力之意。此等福地,虽不敢上希蓬岛、下比桃源,方之辋川、剡溪诸胜境,也不至多让。谁想贼氛一起,践以兵戎,遂使主人避而去之,如掷敝屣,你道可惜不可惜!今日这番僭妄之词,皆由感慨而作,要使方以外的现任司马、山以内的当权宰相,不可不知天爵之荣,反寻乐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。

  如今说个不到乱世先想居乡的达者,做一段林泉佳话、麈尾清谈,不但令人耳目一新,还可使之肺肠一改。人人在市并之中,个个有山林之意,才见我作者之功,不像那种言势言利之书,驱天下之人而归于市道也。

  明朝嘉靖年间,直隶常州府宜兴县有个在籍的大老,但知姓殷,不曾访得名字,官拜侍讲之职,人都称为“殷太史”。

  他有个中表弟兄,姓顾,字呆叟,乃虎头公后裔,亦善笔墨,饶有宗风。为人恬澹寡营,生在衣冠阀阅之乡,常带些山林隐逸之气。少年时节与殷太史同做诸生,最相契密。但遇小考,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,只是不利于场屋,曾对人立誓道:“秀才只可做二十年,科场只好进五六次,若还到强仕之年而不能强仕,就该弃了诸生,改从别业。镊须赴考之事,我断断不为。”不想到三十岁外,髭须就白了几根。有人对他道;“报强仕者至矣,君将奈何?”呆叟应声道:“他为招隐而来,非报强仕也。不可负他盛意,改日就要相从。”果然不多几日,就告了衣巾,把一切时文讲章与镂管穴孔的笔砚尽皆烧毁,只留农圃种植之书与营运资生之具,连写字作画的物料,都送与别人,不肯留下一件。人问他道:“书画之事与举业全不相关,弃了举业,正好专心书画,为什么也一齐废了?”呆叟道:“当今之世,技艺不能成名,全要乞灵于纱帽。仕宦作书画,就不必到家也能见重于世。若叫山人做墨客,就是一桩难事,十分好处只好看做一分,莫说要换钱财,就赔了纸笔白送与人,还要讨人的讥刺,不如不作的好。”知事的听了,都道他极见得达。

  他与朋友相处,不肯讲一句肤言,极喜尽忠告之道。殷太史自作宦以来,终日见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,就是胁肩馅笑之辈,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。凡有事关名节、迹涉嫌疑、他人所不敢言者,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。至于挥麈谈玄,挑灯话古,一发是他剩技,不消说得的了。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,爱同骨肉,一饮一食也不育抛撇他。

  他的住处去殷太史颇远,殷太史待他虽然不比别个,时时枉驾而就之。到底仕宦的脚步轻贱杀了也比平人贵重几分,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两次,把七八次写帖相邀,也就是折节下交、谦虚不过的了;何况未必尽然,还有脱略形孩来而不往的时候。况且宜兴城里不只他一位乡绅,呆叟自废举业以来,所称“同学少年多不贱”者又不只他一个朋友,人人相拉,个个见招,哪里应接得暇?若丢了一处不去,就生出许多怪端,说:“一样的交情,为什么厚人而薄我?”呆叟弃了功名不取,丢了诸生不做,原只图得“清闲”二字,谁想不得清闲,倒加上许多忙俗,自家甚以为耻,就要寻块避秦之地。况且他性爱山居,一生厌薄城市,常有耕云钓月之想,就在荆溪之南、去城四十余里,结了几间茅屋,买了几亩薄田,自为终老之计。起初并不使人与闻,直待临行之际,方才说出。少不得众人闻之,定有一番援止。

  暂抑谈锋,以停倦目。

第二回 纳谏翁题楼怀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

  呆叟选了吉日,将要迁移,方才知会亲友,叫他各出份资与自己饯别,说:“此番移家,不比寻常迁徙,终此一生优游田野,不复再来尘市。有人在城郭之内遇见顾呆叟专者,当以‘冯妇’呼之。”众人听了,都说:“此举甚是无谓。自古道:‘小乱避城,大乱避乡。’就有兵戈扰攘之事,乡下的百姓也还要避进城来,何况如今烽火不惊,夜无犬吠,为什么没缘投故竟要迁徙下乡,还说这等尽头绝路的话?”呆叟道:“正为太平无事,所以要迁徙下乡。若到那大吠月明、烽烟告急的时节,要去做绿野耕夫,就不能够了。古人云:‘趋名者于朝,趋利者于市。’我既不趋名,又不趋利,所志不过在温饱。温莫温于自织之衣,饱莫饱于亲种之粟。况我素性不耐烦嚣,只喜高眠静坐,若还住在城中,即使闭门谢客,僵卧绳床,当不得有剥啄之声搅人幽梦,使你不得高眠;往来之劄费我应酬,使人不能静坐。希夷山人之睡隐,南郭子綦之坐忘,都亏得不在城市;若在城市,定有人来搅扰,会坐也坐不上几刻,会睡也睡不到论年,怎能够在枕上游仙,与嗒然自丧其耦也?”众人听了,都说他是迂谈阔论,个个攀辕,人人卧辙,不肯放他出城。

  呆叟立定主意,不肯中止。众人又劝他道:“你既不肯住在城中,何不离城数里在半村半郭之间寻一个住处?既可避嚣,又使我辈好来亲近。若还太去远了,我们这几个都是家累重大的人,如何得来就教?”呆叟道:“入山惟恐不深,既想避世,岂肯在人耳目之前?半村半郭的,应酬倒反多似城内,这是断然使不得的。”回了众人,过不上几日,就携家入山。

  自他去后,把这些乡绅大老弄得情兴索然。别个想念他还不过在口里说说,独有殷太史一位,不但发于声音,亦且形诸梦寐;不但形诸梦寐,又且见之羹墙。只因少了此人,别无诤友。难道没些过失,再没有一人规谏他?因想呆叟临别之际,坐在一间楼上,赠他许多药石之言,没有一字一句不切着自家的病痛;所以在既别之后,思其人而不得,因题一匾名其楼曰“闻过搂”。

  呆叟自入山中,遂了闲云野鹤之性,陶然自适不啻登仙。

  过了几月,殷太史与一切旧交因少他不得,都写了恳切的书,遣人相接,要他依旧入城。他回劄之中,言语甚是决烈。众人知道劝他不回,从此以后,也就不来相强。

  一日,县中签派里役,竟把他的名字开做一名柜头,要他入县收粮,管下年监兑之事。差人赍票上门,要他入城去递认状。呆叟甚是惊骇,说:“里中富户甚多,为什么轮他不着?我有几亩田地,竟点了这样重差?”差人道:“官错吏错,来人不错。你该点不该点,请到县里去说,与我无干。”呆叟搬到乡间未及半载,饭稻羹鱼之乐才享动头,不想就有这般磨劫;况且临行之际曾对人发下誓言,岂有未及半年就为冯妇之理?

  只得与差人商议,宁可行些贿赂,央他转去回官,省得自己破戒。差人道:“闻得满城乡宦都是你至交,只消写字进去,求他发一封书劄,就回脱了,何须费什么钱财!”呆叟素具傲骨,不肯轻易干人;况有说话在先,恐为众人所笑,所以甘心费钱,不肯写字。差人道:“既要行贿,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干得脱的,极少也费百金,才可以望得幸免。”呆叟一口应承,并无难色,尽其所有,干脱了这个苦差。未免精疲力竭,直到半年之后,方才营运得转。正想要在屋旁栽竹,池内种鱼,构书属于住宅之旁,蓄蹇驴于黄犊之外,有许多山林经济要设施布置出来。

  不想事出非常,变生不测,他所居之处,一向并无盗警,忽然一夜,竟有五七条大汉,明火执仗打进门来,把一家之人吓得魂飞胆裂。

  呆叟看见势头不好,只得同了妻子立过一边,把家中的细软任凭他席卷而去。既去之后,捡着几件东西,只说是他收拾不尽、遗漏下来的;及至取来一看,却不是自己家中之物,又不知何处劫来的。所值不多,就拿来丢过一边,付之不理。

  他经过这番劫掠,就觉得穷困非常,渐渐有些支撑不去;依旧怕人耻笑,不肯去告贷分文。心上思量说:“城中亲友闻之,少不得要捐囊议助,没有见人在患难之中坐视不顾之理。与其告而后与,何如不求而得?”过不上几日,那些乡绅大老果然各遣平头,赍书唁慰。书中的意思便关切不过,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。只是一件可笑:封封俱是空函,并不见一毫礼物,还要赔酒赔食款洽他的家人。心上思量道:“不料人情恶薄,一至于此!别人悭吝也罢了,殷太史与我是何等的交情,到了此时也一毛不拔,要把说话当起钱来,总是日远日疏的缘故。古人云‘一日不见黄叔度,鄙吝复生。’此等过失皆朋友使然,我实不能辞其责也。”写几封勉强塞责的回书,打发来人转去。

  从此以后,就断了痴想,一味熬穷守困。又过了半年,虽不能够快乐如初,却也衣食粗足,没有啼饥号寒之苦。不想厄运未终,又遇了非常之事。忽有几个差人赍了一纸火票上门来捉他,说:“其时某日拿着一伙强盗,他亲口招称,说:‘在乡间打劫,没有歇脚之处,常借顾某家中暂停。虽不叫做窝家,却也曾受过赃物,求老爷拘他来审审。’”呆叟惊诧不已,接过票来一看,恰好所开的赃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际遗失下来的几件东西,就对了妻孥叹口气道:“这等看来,竟是前生的冤孽了!我曾闻得人说:‘清福之难享,更有甚于富贵。’当初有一士人,每到黄昏人静之后,就去焚香告天,求遂他胸中所欲,终日祈祷,久而不衰。忽然一夜,听见半空之中有人对他讲道:‘上帝悯汝志诚,要降福与汝,但不知所愿者何事?故此命我来询汝。’士人道:‘念臣所愿甚小,不望富贵,但求衣食粗足,得逍遥于山水之间足矣。’空中的人道:‘此上界神仙之乐,汝何可得?若求富贵则可耳。’就我今日之事看来,岂不是富贵可求,清福难享?命里不该做闲人,闲得一年零半载,就弄出三件祸来,一件烈似一件。由此观之,古来所称方外司马、山中宰相其人者,都不是凡胎俗骨。这种眠云漱石的乐处,骑牛策蹇的威风,都要从命里带来,若无夙根,则山水烟霞皆祸人之具矣。”说了这些话,就叫妻孥收拾行李,同了差役起身。喜得差来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,既不需索银钱,又不擅加锁钮,竟像奉了主人之命来邀他赴席地一般,大家相伴而行,还把他逊在前面。

  呆叟因前番被动,不能见济于人,知道世情恶薄,未必肯来援手,徙足以资其笑柄,不如做个硬汉,靠着“死生由命”四个字挺身出去见官,不想到近城数里之外,有许多车马停在道旁,却像通邑的乡绅有什么公事商议聚集在一处的光景。呆叟看了,一来无颜相见,二来不屑求他,到了人多的地方,竟低头障面而过。不想有几个管家走来拽住,道:“顾相公不要走,我们各位老爷知道相公要到,早早在这边相等,说有要紧话商议,定要见一见的。”呆叟道:“我是在官人犯,要进去听审,没有工夫讲话。且等审了出来,再见众位老爷,未为晚也。”那几个管家把叟望紧紧扯住,只不肯放,连差人也帮他留客,说:“只要我们不催,就住在此间过夜也是容易的,为何这等执意。”正在那边扯拽,只见许多大老从一个村落之内赶了出来,亲自对他拱手,道:“呆叟兄,多时不会,就见见何妨,为什么这等拒绝?”说了这一句,都伸手来拽他。呆叟看见意思殷勤,只得霁颜相就,随了众人走进那村落之内,却是一所新构的住居。

  只见:柴关紧密,竹径迂徐。篱开新种之花,地扫旋收之叶。

  数椽茅屋,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,不竟是农家结构;一带梅窗,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,有似乎墨客经营。若非陶处士之新居,定是林山人之别业。

  众人拽了呆叟走进这个村落,少不得各致寒暄,叙过一番契阔,就问他致祸之由。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、此时受枉的来历,细细说了一遍。

  众人甚是惊讶,又问他:“此时此际,该作什么商量?” 

  呆叟道:“我于心无愧,见了县尊,不过据理直说,难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罚相加不成?”众人都道:“使不得!你窝盗是假,受赃是实,万一审将出来,倒有许多不便。我们与你相处多年,义关休戚,没有坐视之理。昨日闻得此说,就要出去解纷,一来因你相隔甚远,不知来历,见了县父母难以措辞;二来因你无故入山,满城的人都有些疑惑。说你踪迹可疑;近日又有此说,一发难于分解,就与县父母说了,他也未必释然。所以定要屈你回来,自己暴白一暴白。如今没有别说,县中的事是我们一力担当,代你去说,可以不必见官。只是一件:你从今以后,再到乡间去不得了。这一所住宅也是个有趣的朋友起在这边避俗的,房屋虽已造完,主人还在城中,不曾搬移得出。待我们央人去说,叫他做个仗义之人,把此房让你居住,造屋之费,待你陆续还他。既不必走入市井,使人唤你做‘冯妇’;又不用逃归乡曲,使人疑你做窝家,岂不是个两全之法?” 

  呆叟道:“讲便讲得极是,我自受三番横祸,几次奇惊,把些小家资都已费尽,这所房子住便住了,叫把什么屋价还他?况且居乡之人全以耕种为事,这负郭之田比不得穷乡的瘠土,其价甚昂,莫说空拳赤手不能骤得,就是有了钱钞,也容易买他不来。无田可耕,就是有房可住也过不得日子,叫把什么聊生?”殷太史与众人道:“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,决不使你失所就是。”说完之后,众人都别了进城。独有殷太史一个宿在城外,与他抵足而眠,说:“自兄去后,使我有过不闻,不知这一年半载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。从今以后,求你刻刻提撕,时时警觉,免使我结怨于桑梓,遗祸于子孙。”又把他去之后追想药石之言,就以“闻过”二字题作楼名以示警戒的话说了一遍。呆叟甚是叹服,道他:“虚衷若此,何虑谠言之不至?只怕葑菲之见无益于人,徒自增其狂悖耳。”两个隔绝年余,一旦会合,虽不比他乡遇故,却也是久旱逢甘。这一夜的绸缪缱绻,自不待说。

  但不知讼事如何,可能就结?且等他睡过一晚,再作商量。

第三回 魔星将退三桩好事齐来 礭局已成一片隐衷才露

  呆叟与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。次日起来,殷太史也进城料理,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,替人看守山庄。呆叟又在山庄里面周围踱了一回,见他果然造得中款,朴素之中又带精雅,恰好是个儒者为农的住处。心上思量道:“他费了一片苦心,造成这块乐地,为什么自己不住,倒肯让与别人?况且卒急之间又没有房价到手,这样呆事,料想没人肯做。众人的言语都是些好看话儿,落得不要痴想。”正在疑虑之间,忽有一人走到,说是本县的差人,又不是昨日那两个。呆叟只道乡绅说了,县尊不听,依旧添差来捉他,心上甚是惊恐。及至仔细一认,竟有些面善。原来不是别个,就是去年签着里役、知县差他下乡唤呆叟去递认状的。呆叟与他相见过了,就问:“差公到此,有何见教?”那人答应道:“去年为里役之事,蒙相公托我夤缘,交付白银一百两。后来改签别人,是本官自己的意思,并不曾破费分文。小人只说自家命好,撞着了太岁,所以留在身边,不曾送来返璧。起先还说相公住得远,一时不进城来,这主银子没有对会处,落得隐瞒下来。如今闻得你为事之后,依旧要做城里人,不做乡下人了,万一查访出来,不好意思。所以不待取讨,预先送出来奉偿,还觉得有些体面。这是一百两银子,原封未动,请相公收了。” 

  呆叟听见这些话,惊诧不已,说:“银子不用,改签别人,也是你的造化,自然该受的。为什么过了一年有余又送来还我?” 

  再三推却,只不肯收。那人不由情愿,塞在他手中,说了一声“得罪”,竟自去了。

  呆叟惊诧不过,说:“衙役之内那有这样好人?或者是我否极泰来,该在这边居住,所以天公要成就我,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来付还,以助买屋之费,也未可知。”正在这边惊喜,不想又有扣门之声,说:“几个故人要会。”及至放他进来,瞥面一见,几乎把人惊死!你说是些什么人?原来就是半年之前明火执杖拥进门来打劫他家私的强盗!自古道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”,哪有认不出的道理?呆叟一见,心胆俱惊,又不知是官府押来取他,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监门寻到这边来躲避? 

  满肚猜疑,只是讲不出口。只见那几个好汉不慌不忙对他拱拱手,道:“顾相公,一向不见,你还认得我们么?”呆叟兢兢栗栗抖做一团,只推认他不得。那些好汉道:“岂有认不得之理?老实对你说罢,我们今日之来,只有好心,并无歹意,劝你不要惊慌。那一日上门打劫,原不知高姓大名,只说是山野之间一个鄙吝不堪的财主,所以不分皂白,把府上的财物尽数卷来。后来有几个弟兄被官府拿去,也还不识好歹,信口乱扳,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。我们虽是同伙,还喜得不曾拿获,都立在就近之处打点衙门。方才听得人讲,都道出票拿来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隐士,现停在某处地方。我们知道,甚是懊侮。岂有遇着这等高人不加资助反行劫掠之理?所以如飞赶到这边,一来谢罪,二来把原物送还。恕我辈是粗卤强人,有眼不识贤士,请把原物收下,我们要告别了。”说到这一声,就不等回言,把几个包袱丢在他面前,大家挥手出门,不知去向。

  呆叟看了这些光景,一发愁上加愁,虑中生虑,说:“他目下虽然漏网,少不得官法如炉,终有一日拿着。我与他见此一面,又是极大的嫌疑了。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,岂有不经官府、不递认状、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?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,官府查究起来,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,隐匿下来的是?”想到这个地步,真是千难万难,左想一回又不是,右想一回又不是,只得闭上柴门,束手而坐。

 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,只听得几下锣响,又有一片吆喝之声,知道是官府经过。呆叟原系罪人,又增出许多形迹,听见这些响动,好不惊慌,惟恐有人闯进门来,攻其不意。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,怎奈人生地不熟,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。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,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,锣声敲到门前,又忽然住了,不知为什么缘故。欲待不开,又恐怕抵挡不住;欲待要开,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,万一官府进来,只当是自具供招、亲投罪状、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,如何使得?急得大汗如流,心头突突地乱跳。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:“老爷来拜顾相公,快些开门,接了帖子进去!”呆叟听见这句话,一发疑心,说:“我是犯罪之人,不行捕捉也够了,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?此语一发荒唐,总是凶多吉少!料想支撑不住,落得开门见他。”谁想拔开门拴,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。那投帖之人又说:“老爷亲自到门,就要下轿了,快些出来迎接。”呆叟见过名帖,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,料他定有好意,不是什么机谋,就整顿衣冠,出去接见。县尊走下轿子,对着呆叟道:“这位就是顾兄么?”呆叟道:“晚生就是。”县尊道;“渴慕久矣,今日才得识荆。” 

  就与他挽手而进。行至中堂,呆叟说是“犯罪之人,不敢作揖”,要行长跪之礼。县尊一把扯住,说:“小弟惑于人言,唐突吾兄两次,甚是不安,今日特来谢过。兄乃世外高人,何罪之有?”呆叟也谦逊几句,回答了他。两个才行抗礼。

  县尊坐定之后,就说:“吾兄的才品,近来不可多得,小弟钦服久矣。两番得罪,实是有为而然,日后自明,此时不烦细说。方才会着诸位令亲,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,若果能如此,就可以朝夕领教,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。但不知可曾决策?” 

  呆叟道:“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,但苦生计寥寥,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。”县尊道:“有弟辈在此,‘薪水’二字,可以不忧;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,再来报命就是了。” 

  呆叟称谢不遑。

  县尊坐了片时,就告别而去。

 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,好像做梦一般,祸福齐来,惊喜毕集,自家猜了半日,竟不知什么来由。直等到黄昏日落之时,诸公携酒而出,一来替他压惊,二来替他贺喜,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。吃到半席之间,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,说:“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,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。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,举动靡常,倒有些解说他不出。” 

  众人听了这些话,并不则声,个个都掩口而笑。呆叟看了,一发疑心起来,问他:“不答者何心?暗笑者何意?”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,才说出实心话来,竟把呆叟喜个异常,笑个不住!原来那三桩横祸、几次奇惊,不是天意使然,亦非命穷所致,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。只因思想呆叟,接他不来,知道善劝不如恶劝。他要享林泉之福,所以下乡,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。正要生法摆布他,恰好新到一位县尊,极是怜才下士,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,说:“敝县有才之士只得一人,姓某名某,一向避迹入山,不肯出来谒见当事。此兄不但才高,兼有硕行,与治弟们相处,极肯输诚砥砺。自他去后,使我辈鄙吝日增,聪明日减。可惜不在城中,若在城中,老父母得此一人,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。”县尊闻之,甚是踊跃,要差人赍了名帖,下乡去物色他。众人道:“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,不是弓旌召得来的,须效晋文公取土之法,毕竟要焚山烈泽,才弄得介子推出来。治弟辈正有此意,要借老父母的威灵,且从小处做起,先要如此如此;他出来就罢,若不出来,再夫如此如此;直到第三次上,才好把辣手放出来。先使他受些小屈,然后大伸,这才是个万安之法。”县尊听了,一一依从。所以签他做了柜头,差人前去呼唤。明知不来,要使他蹭蹬起头,先破几分钱钞,省得受用太过,动以贫贱骄人。

  第二次差人打劫,料他穷到极处必想入城,还怕有几分不稳,所以吩咐打劫之人,丢下几件赃物,预先埋伏了祸根,好等后来发作。谁想他依旧倔强,不肯出来,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辣手。料他到了此时,决难摆脱,少不得随票入城。据众人的意思,还要哄到城中,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,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“冯妇”,使他惭悔不过,才肯回头。独有殷太师一位不肯,说:“要逼他转来,毕竟得个两全之法,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,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。趁他未到的时节,先在这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,替他盖几间茅屋,置几亩腴田,有了安身立命之场,他自然不想再去。我们为朋友之心,方才有个着落,不然,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拘了。”众人听见,都道他虑得极妥。

 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,不肯把“倡义”二字让与别人,预先捐俸若干,送到殷太史处,听他设施。所以这座在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,三股之内,县尊出了一股,殷太史出了一股,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。不但宴会宾客之所、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,不落寻常窠臼;连养牛蓄豕之地、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,不消费半毫气力。起先那两位异人、三桩诧事,亦非无故而然,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,特地叫人送上门来,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,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,再把小喜变为大喜。连县尊这一拜,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确定了的;要等他一到城外,就使人相闻,好等县尊出来枉顾,以作下交之始。

  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、颠沛流离之际,忽然闻了此说,你道他惊也不惊?喜也不喜?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?当夜开怀畅饮,醉舞狂歌,直吃到天明才散。

 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,一齐搬入新居,同享现成之福。从此以后,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,时时往拜昌言,诸大老喜得高朋,刻刻来承麈教;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,凡有疑难不决之事、推敲未定之诗,不是出郭相商,就是走书致讯。

  呆叟感他国士之遇,亦以国土报之,凡有事关民社、迹系声名者,真所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
  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,终有一城之隔,不便往来;又在他在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,改为别业。把“闻过楼”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,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搂之上,求他朝夕相规,不时劝诫。

  这一部小说的楼名,俱从本人起见,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,议之者以为旁出,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。当今之世,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,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,虽然不多,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。至于处富贵而不骄、闻忠言而善纳、始终为友、不以疏远易其情、贫老变其志者,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!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,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,要使观者味此,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。

  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。其能见收于人、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,赖有此耳! 

  [评] 

  诸以既遂呆叟之高,又使之不迂其迹,诚一时盛举。叙养士之功者,必乙太史为最,县令次之,诸大老又次之。以求田问舍之资,合诸老所出者,仅得三分之一,而两公之力居多也。

  予谓:此番捐助,不亏太史,不亏县令,独独亏了诸公,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。何也?大史善于闻过,县令工于谋野,其取偿于呆叟者,不啻什百,岂止三分之一而已哉!其余诸老,既乏闻过之虚衷,义无谋野之实意,不过于高谈阔论之时,增一酒朋诗客而已。所以出一分失一分,助一股折一股。俗语云“施恩不望报”,惟诸老能之。

  若太史、县令二公,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。然又不得不谓之仗义。可见名实兼收之事,惟礼贤下士一节足以资之,较积德于冥冥之中、俾后世子孙食其报者,尚有迟早赊现之别耳!